此次回朝复任内阁辅,夏言最大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累!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散朝以后又要回内阁处理京城各大衙门、两京一十三省雪片似飞来的奏章公文,处理政务的当儿还要应付那些求见的官员、协调那些几个衙门之间扯皮的事情……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毕竟已经六十岁的人了,每次自内阁下值回府,他就象散架一样,非得仆役搀扶着才能下得了他那一品规制的八抬大轿。
可是,回家也不安生啊,经常有官员早就等着拜谒他这位内阁辅,有跑官要官的,有周旋说项的,有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不一而足,令他不胜其烦,有心闭门谢客,可是一般官吏家人可以挡驾,遇到六部九卿这样的达官显贵或一些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官员,少不得也得让进府来吃杯茶,寒暄几句。
此刻,坐在他家的这位官员就是这样的,虽然只是六品小官,在冠盖如云的京师,这号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官——每个衙门每间值房里坐了好几个,经常被别人骂:“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号人稀罕些!”的就是这帮人,可这位与一般的六品小官不同,他是夏言去年主持会师之时亲自取中的进士,现为翰林院编修的高拱。封建官场最重乡谊、年谊,而师生情分更在同乡、同年之上,所以门生被称为各自恩师“夹袋中的人物”,公然登堂入室也不避嫌疑。
高拱是河南新政人,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又曾高中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动河南的解元,嘉靖二十年会试大比,也是名列第一,依着夏言的本意要点为状元,可当时的嘉靖皇帝根本不看墨卷,只拣着名字顺耳吉利的胡乱点了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生生将高拱挤出了一甲进士及第,只得了个二甲头名的“传胪”,赐进士出身。他自己倒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让夏言颇为惋惜,对这个门生就愈亲近了几分,因而两人虽无乡谊,却比一般的师生关系更为密切。
一见夏言进来,高拱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嗑了一个头,说:“受业高拱拜见师相。”
因是自己的亲近门生,夏言也不用和他打官腔,只简单地应了一句:“来了啊?吃过饭没有?”
高拱尴尬地笑笑,说:“回师相的话,学生今日刚回京师,在衙门里应了个景就来拜见师相,还未曾……”
“你高肃卿就晓得在老夫这里打秋风!”夏言转头吩咐管家:“将晚饭送到这里来,肃卿是河南人,喜食面食,让厨房再烙几张饼送来。”
高拱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对管家说:“有酱么?有酱也烦请老哥送一碟。”
管家也不见怪,应曰:“有,还是皇上今年年初赐给我家老爷的金华豆酱。”
“那个味道太淡,吃不惯,还是我送给师相那家中自制的麦酱合口。”
正在被丫鬟伺候着更衣的夏言借口笑道:“孔圣不得起其酱不食,你高肃卿如此挑剔,倒也不愧为圣门之徒。”
高拱得意洋洋地道:“五经之《礼》记载酱食有多处,记有豆酱、芥酱、卵酱等,用之各有所宜,孔圣人无酱不食盖源于此。不过,自周以后,制酱种类越来越多,桓谭《新论》载有艇酱,汉武帝有鱼肠酱、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有十二香酱,如今市面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酱为重,北地则多为熟面酱,如此多的酱料,孔圣人也未必都食用过……”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突然看见夏言将脸沉了下来,赶紧住口不说了。
“说啊,怎地不说了?”夏言嘲讽他道:“你高肃卿博闻强记,才学出众,老夫好生佩服啊!”
高拱赶紧跪下,说:“学生班门弄斧,让师相见笑了……”
夏言冷笑着说:“你高拱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老夫哪敢取笑你?!”
高拱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学生孟浪,学生孟浪……”
夏言长叹一声:“肃卿啊,官场看似平静,其实波诿云诡、暗潮涌动,如你这般持才傲物的脾气,可难能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