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地向着城西昭宁寺走去,海瑞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与张居正等人那种慨然以天下士子荣辱为己任,却不得伸张胸臆的痛苦不同,海瑞的痛苦虽没有他们那么高尚,却更是锥心的绝望。
与所有的举子们一样,他此次进京赶考,一心想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根本就没有想到会生这样的事情,方才在孔庙之中被他人的激愤之情所感染,也跟着一起哭拜在圣人像前;后来又跟着一起涌到了贡院街上与朝廷对抗,当时做这些举动是那么的自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追悔莫及。
中过秀才的父亲为他蒙,用戒尺强逼着他背熟了童子诗里的头两句:“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他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坚定了科举出仕光大门楣的决心。可惜父亲早早亡故,留下的那几亩薄田租种所得还不够母子二人度命,全靠着寡母含辛茹苦地纺纱织布贴补家用,他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学,其中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也。嘉靖十九年中举之后,他就自信满满地参加了次年的大比,可惜科场不顺,名落孙山。辗转回乡之后,他又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经书,将那四书五经朱子注疏背得是滚瓜烂熟。转眼又快到大比之年,家中典卖了妻子陪嫁过来仅有的一点饰和祖传的半数田产为川资,供他再次上京赶考。谁曾想命运之如此多厄,他连贡院都没有进,就得灰溜溜地回乡了!想起倚门盼着喜报而来的寡母和妻子,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那菜色的面容和殷切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昭宁寺的门口,自从月余之前来到京师,他便经人指点投宿于此。广东乃是蛮荒之地,还未在京城设立会馆,囊中羞涩的海瑞也只能寄食寺院,靠平日里帮着和尚抄写经文换来一日两餐的粗茶斋饭。
昭宁寺原本是京师禅林名刹,鼎盛之时,光是本寺持戒的和尚就有二百多位,各地游方僧人到了京师,也多挂单于此。可嘉靖皇上前些年一直迷信方术,干了不少崇道灭佛之事,莫说是礼佛的居士,便是僧侣沙弥也跑了不少,这两年皇上倒是再也不禁禅宗,但香火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盛景,山门也破破落落的显出了颓败之象。还好主持惠远大师慈悲为怀,在这般艰难的境地之中还广开山门,接纳了象海瑞这样的穷举子。
进了山门,一个头陀笑着对他说:“海施主,有客来访,小僧已将他带到施主的客舍之中了。”
“嗯,有劳大师了。”满腹心事的海瑞应过之后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在京城并无同乡好友,也从未与其他举子交往过,会是谁专程跑到这昭宁寺来拜访自己呢?
加快脚步到了自己寄宿的客舍,门虚掩着,里面长榻之上坐着一个人,因是背对着门,海瑞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何人,便在门口站住了脚,深深施了一礼说:“不知贵驾来访,海瑞怠慢了。”
里面那个人似乎是个有身份之人,摆出了主人的架势应道:“进来吧。”
进了房中,那人已站了起来,海瑞见是一位四十出头,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穿着布衣常服,看不出来是什么身份,自己也从未见过此人,便又施了一礼,说:“请问贵驾?”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拱手回礼,说:“我叫吕芳。”
若是旁的举子,即便不是京城人士,也该知道来人便是大明朝的“内相”、司礼监掌印吕芳吕公公,但海瑞出身海南化外之地,进京之后又从不与朝臣举子交往,自然没有听说过吕芳的大名,还是懵懵懂懂地问:“请问吕先生找在下有何指教?”
吕芳早就知道他的一切情况,如今又见他持礼端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奉我家主人之命而来,想问问海举人将做何打算。”
“打算?”海瑞一愣:“请问贵驾的意思是……”
司礼监压的公文堆积如山,今晨生了举子罢考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善后的工作要做,吕芳也没有时间和他客套,直截了当地说:“今科科考停了,海举人是要回乡还是游学四方?”
“这……”海瑞又是一愣,这吕芳是什么来头,今晨才生的事情就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还专程来问自己的打算?但他是个心地坦荡无私之人,即便已心生疑云,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在下阮囊羞涩,即便有皇上所赐五十两纹银也无力游学,大约再在京师待个三两日,便要动身回乡了。”
身处大明两大中枢之一的司礼监二十年,吕芳见多了圆滑世故阿谀奉承的官员,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淳朴梗直的海南举子产生了一点好感,饶有兴味地问道:“哦,你难道不想入国子监就学吗?”
“唉!”海瑞长叹一声,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