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重新见过礼,顾?的贴身长随奉上茶来,又迅地悄然退出。顾?微笑着说:“老夫的来意,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了吧!”
不等两人回答,他便感慨地说:“老夫一向视你二人等若子侄,凡事无有不可令你二人知之者,但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此事太过凶险,老夫既不敢稍有疏忽,更不愿轻易牵连你们,是故当日未曾以实情相告。有辱两位厚望,还请见谅。”说着,竟起身向两人深深做了一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原本对此事颇有不满,但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赶紧侧身避让,一边还礼一边应道:“先生为家国做万世谋,学生安敢心怀怨念。”
顾?摆摆手,作势让两人坐下说话,然后说:“国事倥匆,变在俄顷,老夫就开门见山了。对于此事,你二人怎么看?”见两人似乎还有些犹豫,他又说:“老夫也知道如今南都情势危殆,锦衣卫那帮番子暗探对官绅士子侦控甚严,本不欲牵连你们,但事关社稷苍生,万万不敢自专决断,这才派人将你二人请来商议。你们但有所想,尽可道来,不必顾虑什么。”
顾?话语之中的信任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感动,更让他们感到了这位昔日的朝廷大员、良师益友对他们两位青年士子的倚重,张居正不再犹豫,沉吟着说:“学生也知欲成大功于乱世者,只问成败利钝而已,不必顾虑太多。但‘亲疏伦序’乃是祖宗家法,不容改易。先生拥立辽藩,恐为物议所非……”
张居正提出的这个疑问,也正是初幼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但是,在他的心里,顾?一直被看作道德和学问的崇高象征,一言一行都受到他自内心的虔诚尊重,不能有丝毫的怀疑,更不用说是当面提出指责了。冷不防地听到张居正一开口就直接点出了问题的要害之处,而且话语也说的很直白,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太岳!”用不满的眼色打断了他的话。
顾?却笑道:“子美,你二人都是经国济世之大才,老夫有辱你二人持弟子之礼相待,已实属不该,本应一视同仁才是,但你可知道老夫平日为何总要高看太岳一眼?便是他这种慷慨任事,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说着,他冲张居正点点头:“太岳,此处只有我等师弟三人,你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居正也知道,自己虽一直以师礼待顾?,其实并未正式位列门墙,而初幼嘉不但拜了顾?为师,更比寻常弟子多了一层通家之谊的亲密关系,但确实如顾?方才所言,他平日总是高看自己一眼,经常在生活上、学业上给予关照、指点不说,还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才使得自己以幼冲之龄便名满湖广。因此,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对顾?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依恋,此刻又听他这样不加掩饰地褒扬自己,更油然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情。于是,不顾初幼嘉一再提醒、告诫的眼色,又说:“请先生恕学生恣肆放言。依学生愚见,益藩得至近至亲之利,南都官场乃至江南士林之中拥戴他的人为数众多,且眼下他又已被南都诸位勋贵重臣抢先迎立,居为奇货,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先生拥‘辽’之议虽独辟蹊径,怎奈先机已失,只怕难以奏效,更恐未必能堵塞拥‘益’者之哓哓众口……”
说到这里,他见顾?沉下了脸,用一种深邃而又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禁也忐忑不安起来,赶紧打住了话头,垂躬身说道:“学生管窥之见,有辱先生清听……”
顾?闻言哑然失笑:“太岳,你以为老夫在怪你吗?老夫一向自负有识人之明,当日曾断言你日后必不在老夫之下,如今看来,竟是井蛙之言,小觑了天下英豪!”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居正,缓缓地说:“你日后之成就,断不在东阳李公之下,岂是老夫这等凡夫庸才所能企及的!”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顾?少年出仕,宦海沉浮几十年,久任封疆大吏,在朝中还做过官居二品的南京刑部尚书,这份成就已非常人所能企及,却自认为是“凡夫庸才”,更断言张居正日后成就不在前朝名臣,曾于正德元年至正德七年任内阁辅的李东阳之下,这是怎样令人惊诧而又惶恐的一份期许和厚望!
张居正慌忙起身跪地,说:“先生之言,学生闻之不胜悚然……”
顾?伸手将他扶起,道:“知大势者,张太岳也!寥寥数语便已勘破个中要旨,怎不能当得老夫今日之评?你不必惶恐,且安坐叙话。”
待张居正坐定之后,顾?叹了口气,说:“诚如太岳所言,弃‘亲’立‘疏’之举,与国朝规制、祖宗家法不符,老夫当日为此也颇费了一番思量。哼!南都起兵靖难之后,那些勋贵重臣推出益藩为监国,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综观国朝天潢贵胄,除非请出远在北京的庄敬太子或诸位皇子,否则若以亲疏而论,断无人能与之较一日之短长,更遑论只能远溯到太祖血脉的辽藩。老夫当日与湖广通省诸位同僚商议此事,也知道若无一统众议之良策,此事万难功成,徒然滋生纷扰而已……”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既然打出了靖难的旗号对抗朝廷,那么就该不折不扣地恪守祖宗家法,在“立君”之事上尤其不能授人以柄!但顾?既然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必定已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一统众议之良策”。因此,他们也不插话,安静地等着顾?为他们揭晓谜底。</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