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伯强忍着眼泪,将虚弱的裴煊,背在身上,踩着满树斑驳的月光,朝着下榻客栈飞掠而去。
回到客栈后,牧伯将裴煊放在床榻上,探了探他虚弱到近乎消失的脉搏,气血上涌,几乎下一秒,他就要跑去找害了少主的罪魁祸首拼命。
“牧伯——”裴煊睁开眼,如雪的双眸,看着他,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少主,值得吗?值得吗?”他知道少主很倔,也知道但凡少主答应的事,便从不再管值不值得,当年锦绣山庄的事时如此,今日,宋初玉的事也是如此。
不仅用了护住心脉的珍惜药材,还耗费了近乎三分之二的真力,去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牧伯觉得,他的心在滴血,他的少主,他可怜的少主,为何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
“我没,救他!”四个字,从裴煊口中吐出,牧伯的背影一僵。
是的,裴煊没有说谎,他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的表情,以及他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是玉儿的师兄,也知道,是玉儿求你替我解毒?”他的语调很轻,潋滟的双眸,恍若能透晰世间万事万物,但,只要他提到玉儿两个字,嗓音就会变得,格外温柔。
他当时没有看他,而是径自整理着待会,要替他解毒的物件。
那人似也不在乎他的冷淡,随即道:“我不想欠你人情。”
他的手一顿,语调不带起伏的回答:“她的请求,做到。”
“你也知道吧,千噬蛊极为难解,你当真愿意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他轻笑起来。
而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笑声中,感到淡淡的不悦,那不悦来自哪里,他自己都说不清。
“玉儿是个善良的人,若你因我,有了好歹,她一辈子,都无法安心。”他知道千噬蛊的难解,也知道解毒者,需要付出的代价,因而,他不希望她的玉儿,一辈子,背上负罪的枷锁。
“如何交待。”他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却他对那女子的细心考量,第一次,正眼看他。
“帮我续命,消除千噬蛊的印记,这个你能做到,至于解毒,就不再劳搁下费心。”他笑得云淡风轻,恍若生死在他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于是,在那男人近乎固执的坚持下,或者说,他自己也有私心,是,他不想死,或者说,他还不能死,延长生命,将千噬蛊压制,对他来说,却是容易,但代价,也是他调养身体的天山雪绒花的一半。
“谢谢你——”他还记得,那男人在昏迷前的一瞬,对他说的这三个字。
……
少主既如此说,即便没有解释,但牧伯知道,少主从来不会说谎,故而,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继续,过度掌心的内力,到他虚弱的身体里。
自公仪鹤千噬蛊毒解后,宋初玉又照顾了他几日,只是有些纳闷,前些日子天天在门口堵她的沐云芷,近些日子,缘何人间蒸发了一般。
但人不找她茬,她倒也乐得自在。
寻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宋初玉给公仪鹤留了张信笺,带着身边的下人,再度回到了她不愿回,却必须要回来的宋府,只因为,一桩十四年前的冤案,还未沉冤昭雪。
她回到宋府后,明里暗里,总能无意中窥到丫鬟下人,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大抵再说,前些日子刚被退婚的女人,不知礼义廉耻,竟有独自一人去了陌生男子府中。
只怕她宋初玉现在,已是所有人眼中,不守三从四德的放荡女人,至于这些话是谁放出,又是被谁放大,她也懒得去追究,量变达成质变,欠她的总在不断累积,最后,一起爆发。
还有一个月,就是店铺的开张之日。
她命人送了张请帖,给长公主诸葛敏,邀她与未来驸马一同,前来参加新店的剪彩仪式,俱时,还将有一份大礼送上。
而诸葛敏也不负她盛情相邀,一日后,便差人回了话,说她到时,一定准时到场。
知道裴煊为救公仪鹤之事,消耗了不少内力和体力,为表感激,宋初玉跟着厨房,学起汤羹烹调,前去商量新店开张之事的事后,顺便,送上她的补偿。
见到她缠着纱布的右手时,裴煊喝汤的手一顿,目光朝她极力掩饰的手上看去。
她则笑着对他道:“不过前些日子习武,不留神,伤了手。”
那一瞬,裴煊低垂下的眼眸中的神色,晦涩莫名。
除了照顾裴煊,就是去四合院,检查秦天等人的实践水平,顺带,将他们带往店铺中的员工住房。
前往店铺的途中,每张笑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为终于拜托了那破旧的房屋,唯独秦天,在离开时,对着那破旧的四合院,深深的鞠了一躬。
他感激,这个虽不温暖,虽不豪华,却带给他们无情欢笑与回忆,在必要时候,为它们遮风挡雨的旧宅。
宋初玉望向秦天的目光,是欣慰的,这个孩子,没有因自身的遭遇性格扭曲,反倒无时无刻,怀揣着感恩的心。
路上,宋初玉状似不经意,问起了盘旋已久的问题:“秦天,你有想过你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吗?”
虽然知道这样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有些事他早晚会知道,而秦天此时的回答,将影响着宋初玉的选择,说实话与继续隐瞒的抉择。
“我想,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的笑很宽容,一如他给人的感觉,温和坚强。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见到你的父母,你可还愿,见到他们?”出口的话,带着宋初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我愿意,如果能见到他们!”不假思索的回答,代表了这个离家十四载的少年,对家的渴望。
只是,若真相刺骨残忍,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无谓的说出这些话。
“小时候,我曾看着别人的母亲,给怀中的小宝宝唱摇篮曲,那时就羡慕的不得了,我就想,我的母亲,定也是个极温柔的人,她的歌声也一定好听的,如同天籁……”秦天的心扉一瞬被打开,他开始滔滔不绝的,描绘着他对母亲的幻想。
宋初玉的话语,一度哽咽,“如果,她并不如你所想的美好,更甚于,她只是自私的抛弃了你,你可还愿意,再见到她?”
秦天一愣,有些疑惑的看上宋初玉,但很快,攒了个自嘲却坚定的笑:“自然,因为,我要亲口问问她,当时抛弃我的原因?”
“即便很残忍?”
“是,即便残忍,那也是我有权知晓的真相。”
这次对话后,宋初玉心情沉重,她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尊重秦天的决定,或许这样的她,有点自私,自私的套取了他的想法,只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
连着半月之久,公仪鹤都没有见到宋初玉的面。
每次来找她,不是出门未归,便是“闭门造车”,不许任何人打搅。
为此,世子很郁闷,于是,在一个风轻云淡的夜晚,他成功的堵住了,刚给裴煊送汤羹归来的宋初玉。
“玉儿,你有多久没见我了?”
“抱歉,最近忙着店铺开张的事。”
“忙店铺的事,能忙到还有闲工夫给人送汤?”出口的话语,带着股子浓郁的酸味,一双潋滟的眸眼,定定看着宋初玉手上提的食盒。
“他是为了救你,才这般,我们,总得答谢人家。”宋初玉耐心解释。
“唔,我多希望……”他可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他倒真希望,那小子没有救他,心里不爽的同时,眼睛打了个转,落在了宋初玉烫伤的手上。
拉过她的手,轻轻巧巧拆去那裹得精巧的纱布,旋即,拿出早已备好的上药,用手指沾上凉飕飕的药膏,朝着那烫伤的肌肤,小心翼翼的涂抹,神情专注而认真。
直到最后,打了个精致的结,他满意的笑着,月亮都被这天地惊现的笑容惊艳,羞答答钻入了云层中。
“不要碰水,不要拿重物,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脸颊被某个温柔的物事一触,旋即又离开。
当宋初玉回头时,某个偷香窃玉得逞,心情无比爽朗的某人,早已没了踪迹。
一个月后,乞巧节,也就是现代俗称的七夕节。
在这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日子里,迎来了筹备已久的店铺,开张大吉。
珍缘坊,店名的含义,与宋初玉推出的这款主打商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也要靠着这类商品,打开在东昌国,乃至四国的珠宝市场。
今日,上京城四条主街道,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加之宋初玉新店开张,更是热闹非凡。
特意请了舞龙舞狮,在这欢腾喜庆的日子里,制造点节日的气氛。
无数的彩球香囊挂满近旁,一株郁郁葱葱的古树上,树旁是围观许愿的各色少女。
世人都有好奇心,尤其在见证,数量豪华的轿撵落于新开店铺门前时,一个个行人,便忍不住,驻足停留。
“玉儿,当真热闹非凡,不虚此行!”好久没见证过如此欢腾场面的诸葛敏,挽着驸马爷,笑容甜蜜温婉。
“长公主可是玉儿的今日贵宾,一会,可有大礼奉上,长公主敬请期待。”宋初玉对着诸葛敏笑着眨眨眼。
“你倒卖起了关子!”诸葛敏打趣着,笑着摇头,在接待人员的引领下,朝着楼上的贵宾席走去。
长公主上楼后,裴煊也准备好,在牧伯的陪同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他是珍缘坊的代理掌柜,此等重要场合,自然需要他出场。
“师兄!”宋初玉见到裴煊,笑着上前,接替牧伯,推着裴煊的轮椅。
清清淡淡的点了点头,即便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爆发出惊讶的呼声,以及一众女子见到美男后,被秒杀的狂热,他的表情自始至终维持淡然,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开场仪式还未开始,眼下属于迎接吸纳顾客阶段,当然,她有给熟识的人,递上请帖,也是为了增加珍缘坊的公信力,借助那些人的名声与威望。
这不,刚说到贵宾,沐云琛就带着沐云芷,兄妹两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情敌,你这儿够气派啊,店面风格不错,我喜欢!”沐云芷毫不掩饰赞美之情,灵动的双眼,四处瞅瞅。
然而,宋初玉虽不讨厌这个大大咧咧,心性率直的女子,却对她那莫名其妙的称谓,产生了不自觉的抵触。
“郡主可以称呼我玉儿。”宋初玉有些无奈道,若遇到那些无事生非的女人,她还有道理漠视,但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是沐云琛的妹妹,更重要的是,她不讨厌她。
“嗯,玉儿,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沐云芷对着她自信的挑挑眉,随即,大步流星,朝店内走去。
“玉儿,你别介意,云芷她被我们惯坏,她就这性子,绝无恶意。”生怕沐云芷惹怒了宋初玉,沐云琛急急解释。
“我知道,你的为人,我信得过!”自然连同你妹妹,我也相信,因为你们,是如此相像。
松了一口气的沐云琛,释然大笑。
“先请贵宾席上座,好戏还要待会才能开场。”说罢,招来人,引着沐云琛上座。
好半天,裴煊对宋初玉的待人接物,未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静静的,如同雪雕般,坐在轮椅上,默默陪着她。
随着一顶明黄的轿撵落地,里面走出的人,让宋初玉嘴角的笑,顿了一顿。
诸葛允!她不记得,她有邀请此人。
“宋小姐,恭喜恭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开张的大事,也不邀请本殿下,罔顾我们朋友一场!”诸葛允摇着折扇,笑得风流,不时对着人群中望着她的女子,暗送秋波。
“太子殿下言重,此乃我师兄的店铺,他素来喜欢清静,再加上太子殿下事务繁忙,玉儿不敢叨扰。”表面维持着客套,心里对诸葛允的不请自来,却极是不悦。
“宋小姐的光,再忙,本殿下也还是要赏的!”似笑非笑的语调,转瞬,目光落在了裴煊的身上,眼睛一亮,“裴先生,久仰久仰,没想到你竟是宋小姐的师兄,失敬失敬!”
神算子裴煊,也是东昌五个指头数的来的人物,故而,诸葛允新生结交之意,也无可厚非。
只是面对诸葛允的热情,裴煊的冷淡,让他骤升的热情如同被雪水浇灭,碰了一鼻子灰的诸葛允,讪笑两声,阴沉着脸向店内走去。
“带太子殿下去贵宾席——”虽然讨厌,但毕竟是一国太子,面子上也不好做的太过。
随着诸葛允的大驾光临,之后到来的人,更加让宋初玉始料未及。
四皇子,诸葛瀛,浓浓书卷气的儒雅气质,他的手中拎着一壶酒,走到宋初玉面前时,将酒递给她。
那是上好的青花瓷酒瓶,做工精美,单看那瓶身,便知这酒价格不菲。
“这是我多年的珍藏,当做贺礼!”
即是珍藏的酒,必定更加珍贵,曾私下听沐云琛提起过,四皇子诸葛瀛是个酒痴,嗜酒成瘾,却也极会品酒,美酒鉴赏方面的造诣,整个东昌,无人能与之匹敌。
但凡有人提到诸葛瀛的名号,大家一致附赠——酒仙之名,也正因酒,醉时,能吐出锦绣诗篇,这点,倒与盛唐时那位大文豪有得一拼。
收下酒,吩咐人接引的同时,宋初玉略微思索了下,诸葛允与诸葛瀛,她并未邀请,为什么他们会不请自来,是有人相告?还是,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两人掌握之中?
一时之间,珍缘坊就驾临五位贵客,其中有三人还是东昌六君子之中的,人群中的热点高涨,捧心的女子越来越多。
直到,一身黑色纹暗银祥云锦袍的东陵胥,好似踏着漫天飞舞的黑色樱花,朝她的方向走来时,宋初玉的目光有微微凝滞。
为什么,数次相见东陵胥,每一次,他给她的感受都不同,就好像,这个人同时,有好几张面具,让你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初见,他是阳光和煦,温暖清雅的嫡仙,再见,他眼底的暗沉像弄得化不开的淡墨,今日得见,又觉得,他整个人被一朵巨大的云包裹,云是黑色的,较之前的和煦不同,处处显露邪魅和压抑,就像,天使与魔鬼间的瞬息转换。
宋初玉看着他的身影,在自己瞳孔中逐渐放大,那种怪异的感受,就越来越强烈,这是个谜一样的人,她自以为能看透,却其实,从来都未看透。
“玉儿,你这样盯着别人看,我会吃醋!”这般无遮掩而又直白的话语,不用回头,宋初玉就知道是谁来了。
显然,公仪鹤往宋初玉身边一站的瞬间,先前本就激动不已的女子,潮水般,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
更有甚者,竟然指着宋初玉,大声道,“她就是上次公仪世子揽着的那个女人!”
八卦的传播速率,远比想象的快,宋初玉还未及回头,教训惹来麻烦的家伙。
只是突然想起,裴煊不能靠近女人的事,忙着护他的同时,冷不防被人推搡,重重向前倾倒。
重力下跌的一瞬,有微凉的指尖将她扶住。
“你没事吧?”
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口吻,宋初玉甫一抬头,便直直撞入那双宇宙黑洞般,望不见尽头的深邃眸眼。
恍若于樱花树下,再度相逢那个暖阳般的嫡仙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