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师没有先到京城,倒是押解着蜀地私贩井盐逆贼的队伍先回了京。
谁也不知道这私贩井盐的人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押进京来而不是就地处理,只押解从犯回京。但大楚抓私盐和私铸钱都很厉害,若是情节十分恶劣,进京直接去大理寺受审也是有可能的。
只有李茂知道,押解进京的队伍并非为了私盐贩子们,而是为了保护队伍中几个逆贼的家人。“鬼面”马兴曾提出救回他的母亲和弟弟就彻底归顺朝廷,而救出其他尹朝逆贼的家属也是为了以后能够更好的进行策反。
鬼面这么长时间里一直住在李家的刑房里,李茂倒是没有亏待他,除了不能出小房间的门,吃住用都并不差。鬼面大半辈子都在杀人、训练人杀人,得了一个多月的平静日子倒是安逸的很。
而今日,正是鬼面被禁卫接进宫的日子。京城内外的暗点都已经拔掉,他的弟弟和母亲也已经押解进京。交易成立,皇帝需要他的情报了。
李茂今日请了休沐之假,带着马复给他的一方玉佩和几个便衣的禁军回了府。
此次来的禁卫和李家有旧,为了表示尊重,并未跟着直接进刑房提人,而是在刑房外等着李家众人把他提出来带走。
李茂进去的时候,鬼面正在练拳。他今年已有三十多岁,一身肌肉虬结,出拳可打死一名壮汉,至今李茂都不敢和他不隔着狱门说话。
他就是胆小。万一他暴起杀人,一招把他放倒,他上有老下有小,上哪儿哭去?
“马兴。你弟弟和你母亲已经进京。如今都在宫中。”李茂拿着那方玉佩隔着门递给他,“此乃马复给予我们的信物,你可看看是不是他的东西。”
鬼面在看到那方玉佩的时候就已经惊喜万分,再听得母亲和弟弟都已经重获自由,忍不住双泪纵横,当下就跪下给李茂磕了个头。
“李国公,在下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如此守信用的权贵。我鬼面半生被胁迫利用,从未想过还有一家团聚的时候。李公的大恩,在下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别说来世的话了,来世的事谁都说不清。你手上人命无数,杀孽极大,我其实是不赞成饶过你的。但陛下是位明君,认为要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重新做人。为报君恩,我劝你还是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了,江山动乱,最后苦的都是百姓,你如今多说一些,以后就会少死些人,也算是赎罪了。”
李茂知道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见这“鬼面”,所以忍不住多说一点。“你弟弟身上并无罪孽,陛下有意放他和你母亲自由。我可向陛下提议,推荐你弟弟去国子监读书,他是荡寇将军之后,理应得到优待。你虽走入歧途已经无法回头,但你弟弟若能继续读书,未必不能成才兴家,不是比造反要好的多吗?”
先皇和今皇都十分推崇荡寇将军马骅。他的后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实在让人不胜唏嘘。一代英杰先是死于小人之手,后人又被自己效忠的主子威逼利用,成为杀人机器,野心这种东西简直就是毒药,让无数人的良知溃烂。
鬼面不知道自己家还能得到这个造化,当下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惊得李茂让到一边去。
“你别再磕了,等会见了圣上,你额头上全是红印,我要如何说清?”李茂差点没跳脚,“鬼面,我好心帮你,你可别害我!”
鬼面当即忍不住轻笑,随即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牢房里全是鬼面的笑声,他脱开多年桎梏,终于可以放纵一笑,即使现在死了,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李茂被他的笑声弄得有些羞恼,再一想,也觉得好笑,摇着头也笑了起来。
鬼面站起身,对着李茂拱了拱手。
“李国公,您是好人,我全家此番受您大恩,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鬼面看着李国公身后的家将,“可否让左右?”
李茂认真地看着鬼面的眼睛,发现并无诡诈之色,便让家将们先去门口候着,但自己并不靠近牢笼,就隔着铁门几步远对鬼面说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我听着呢。”
“在下所说之事十分不可思议,您听完之后记在心里即可,不要再传于他人。此事我不会和皇帝吐露半分,但若其他知情人熬不住刑或受胁迫与家人把此事说了出去,李国公不要认为是我所透露。”
李茂被马兴的故弄玄虚引得都要发毛了,他颔了颔首,示意鬼面可以说了。
“这件事,关系到一桩秘闻……”
尹朝末年,胡人攻进洛阳,王城陷落,京中大半官员百姓在胡人大军进入京畿之前就跑了个干净。
后来,尹哀帝的后人被杀的干干净净,胡人算是斩了草除了根,但还是有一支存留于世,那就是曾经被哀帝过继给叔叔燕王为后的五皇子。
燕王妻妾无数,但嫡妻无子,妾室生的孩子又都是些蠢货,只得上书祈求宗室过继子嗣成为世子。他原想着最多从兄弟中过继一个嫡子过来,结果哀帝把刚刚十岁的五皇子过继给了燕王。
这五皇子是昔日受宠的一个嫔妃所生,无奈这个嫔妃出身不高,知道自己的儿子与皇位无缘,便动了心思,吹了枕头风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了燕王做嗣子。虽然母子以后再见极难,但成为未来燕王,地位或许不在其他兄弟之下。
谁料,这位五皇子在燕州铁骑的保护下,成了仅剩的一位哀帝血脉。
尹朝的忠臣义士和精兵良将后来都齐聚于燕州和幽州,反击不成后遁入暗处,伺机而动。
“当年大楚立国,这位五皇子的后人被送入了许多前朝遗臣的家里。张家的张静并非五皇子的后人,而是当年那位燕王庶子的后裔,而张家的老太师张庭燕,其实是尹朝复辟的中坚力量,我们这些探子和‘清道者’,当年都受命于张老大人。”
鬼面的话让李茂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我大嫂是前朝燕王之后?”李茂从来没想过家里会有一位凤子龙孙。
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大嫂自己知不知道?是了,按照红娘子所说,她一定是知道的。那当时在他们府里能胁迫她的人是谁?若她真是前朝皇室,谁敢胁迫她?难道那位五皇子的后人也隐藏在他们府里?
“不但如此,张庭燕张太师也许还没死。”鬼面接下来的话让李茂更是心惊肉跳。
“张庭燕乃是诈死。虽然我不知道他藏在何处,但我得到的消息,这几年还有别部得到他的指令行动。要么就是他诈死,要么就是有人收了他的印信在动作,后者很难说服别人,毕竟全天下都知道张太师已经病逝。那只能是诈死了。”
“……张家知道此事吗?”李茂问鬼面。
“我不知道。”鬼面老实地说。“我以前是受命于张静,不,受命于尹静的。五皇子的后人不止一位,到底被送到了哪些人家,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你若能找到张庭燕,想来就能找到这些人。”
鬼面现在比皇帝还希望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只有他们完全没有威胁力了,像他们这种被利用了好几代的人才能真正的安心,不怕被报复和灭口。
李茂听了鬼面的话,心中的大石压的更紧了。大嫂是前朝皇族,那李锐算什么?
就算为了保住侄子,也不能让皇帝知道这个真相。
李茂拱了拱手,对鬼面真心实意地谢道:“多谢马壮士实言以告,若是此事先被圣上得知,我侄儿必有危险。依你看,如今当世还知道这些秘密的有那些人?”
“张静当年投湖自尽,信国公府负责联络之人被你夫人赶了出府,回去后也没得到好下场。京城旧部被分散四处,只有我因为手上还带着死士留了下来。他们为了保护燕王的后人,是不会把贵府大公子的身份暴露出去的。此事知道的人极少,即使知道,怕也不会吐露。”
鬼面知道李茂担心什么,只能让他往好的方向想。
“我言尽于此,李国公请多保重。”
李茂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送了鬼面出去的。
这些尹朝余孽好狠的心思,一步美人计,直接给信国公府送上了一项足以抄家灭族的把柄。可笑他之前还在不遗余力的打击尹朝余孽,希望能将他们绳之于法,将一场大祸消弭与无形之中……
可如今随着事情越来越深入的发掘,这事实的真相也越发的惊人。
他们信国公府何德何能,引得四方闻风而动。
若说尹朝的五皇子后人都隐藏于前朝遗臣的家中,那朝中大半世族都曾在尹朝任过官职,毕竟前朝和大楚不同,那时候任官还是以世族推荐为主的。
若圣上知道了真相,那可能以后对付世族的手段就没有这么和缓了,那时候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敌人,出动军队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这些遗臣为何愿意接纳这些前朝后人,难道不怕给家中惹祸吗?
还是说,前朝的影响力如此惊人,时隔这么多年,还有无数人期望着回到以前的日子?
是了,前朝是世族把持朝政的。
这缺德的“绝户计”若是张庭燕所设,那也实在太可怕了。
一个江山要动乱,必定是从君臣相疑开始的。
皇帝召李茂进宫的时候,李茂心里还在七上八下。
他现在时刻生活在东窗事发的恐惧中。
‘皇帝为什么要召我?私盐贩子有知道真相的召了?鬼面被皇帝套出了话?那些余孽的家人知道真相告诉了皇帝?’
‘我是不是一进门就会被拿下?’
‘我要不要跟家里老幼告别后再走?李锐就在宫里,是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
李茂的心头各种慌乱的想法涌现出来,可御使就在门外,他不得不整装出门,也许是他的面色过于凝重,就连那御使都忍不住安慰他。
“李大人,您不必担心,我出来传旨的时候,圣上情绪很好,并不像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也许只是召您问政罢了。”
李茂一听,自己的情绪连这御使都看出来了,想来这脸色是有多糟糕?他只得拼命去想一些高兴的事情,让自己的情绪慢慢调整过来。
等踏进紫宸殿书房的时候,他已经能以平静的心态对待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