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檀音醒来时是在一架马车里。
道路崎岖,车轮不时碾过碎石,颠簸得厉害。他睁开眼,盯着马车顶上晃动的流苏,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竟是,还不如骑马。
下一刻,昏睡前的记忆纷至沓来,狠狠地拍打在他脸上,捏出一个怪异而僵硬的表情。
纪檀音艰难地喘了口气,坐起身拉开舆门。谢无风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厢,感受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醒了?”
纪檀音往后缩了缩脖子,冷冷地瞪着他。
谢无风朝车厢深处点了点下巴,“有水,还有半只水晶鹅,凉了有些肥腻,将就吃吧,现下走的是山野小路,没办法买吃食。”
纪檀音恍若未闻,嘴唇如同墙灰一般,发干泛白,凌乱的乌发被梦中流出的泪水沾湿,紧紧贴在两腮上,看起来虚弱而狼狈,然而他望向谢无风的目光却很凌厉,力道沉重。
谢无风拉紧缰绳,追风追月仰头嘶鸣一声,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最终停了下来。
在马车缓慢静止的过程中,他一直侧着身,和纪檀音四目相对,眼神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怜悯。
纪檀音从没像现在这样敏锐过,他捕捉到这丝怜悯,来自他真心相待的朋友的怜悯,忽而愤怒了。
“拔剑!”纪檀音抽出映雪剑,朝谢无风刺去。
谢无风轻轻拧身,避开宝剑锋芒,见纪檀音情绪激动,剑风凶猛,只好跳下马车。这是一条狭窄的山间小路,两旁全是密林,因为天旱,树木显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枯黄来。纪檀音冲出车厢,气息不凝,下盘不稳,却丝毫不做停顿,朝谢无风站立之处刺去。前一夜的恶战耗尽他的力气,内息也还未经调理,因此玉山剑法没有了平日的轻灵,但剑风呼啸间,却饱含使剑之人的愤怒。
谢无风并不还手,只是躲。他身法诡异奇绝,快得不可思议,好像一匹轻薄的丝绢,又像是民间故事里的幽灵。他能从最纤细的树枝末梢借力,也能从纪檀音密不透风的剑光中全身而退,衣袖摆荡仿若仙人。纪檀音和他过了几招,似曾相识的感觉逐渐唤醒记忆,当下又惊又怒,质问道:“那夜在任城卫张大户家院墙外,是不是你!”
“是我。我就是无常客,不该瞒着你。”
无常客!纪檀音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思考,这三个字却条件反射地激发出愤怒之情,使映雪剑挥舞得越发狂野。
没过多久,一套玉山剑法用到了头,只剩最后一招挂月柳梢,纪檀音猛地提气,自下而上斜挑谢无风胸口,在他侧身躲闪时剑尖一抖,直刺脖颈动脉。他以为谢无风会成功避开,就像此前几十招一样,剑风连他衣角都沾不到,因此这一击全无保留。谁料谢无风忽而停下飘忽的步伐,平静地迎向疾刺而来的利剑。
刹那间纪檀音心神大乱,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在他急促的喘息声中,映雪剑堪堪止住去势,停在谢无风喉前一寸处,剑尖轻微震颤,发出嗡鸣。
谢无风垂手站立,脸上波澜不惊,他的平静对纪檀音而言是一种残忍:“你看,就算我骗你,你还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纪檀音垂下手臂,映雪剑扎进干燥的黄土里,他喉结起伏几次,忽然“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阿音!”谢无风急忙上前,将他揽在怀里,连点膻中、鸠尾、巨阙、神阙等几处大穴。他欲将纪檀音抱回马车,纪檀音不肯,只好搀着他,一步步走了回去。
马车内部十分昏暗,纪檀音拉开厢门时,外头的阳光终于找到机会,热烈地奔涌进去。借着光亮,纪檀音发现马车里还躺着一个人影,微胖的高大身躯,光秃秃的脑袋,嘴唇半张着,一缕干涸的血迹印在下颌。那是金莲和尚。
他呆住了,眼底瞬间泛起湿意。
谢无风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你体内真气乱窜,恐伤及肺腑,赶紧调息要紧。”
纪檀音静了片刻,没再和他争辩,在马车内盘膝而坐,默念内功心法《菩提经》,引导真气在十二经脉间巡回一圈,重归丹田。谢无风坐在车辕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缓缓揉搓,沉默而关切地看他练功。
约莫花了两柱香的功夫,喉间腥甜总算被镇压下去,纪檀音睁开眼,和谢无风视线相遇,问道:“你真是无常客?”
谢无风点点头,他罕见地感到紧张和心虚,开了一个无人捧场的玩笑:“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昨夜是谁想杀你。”
纪檀音不理他,逼问道:“你为何骗我?有何目的?”
“我没有骗你。”谢无风道,“我没有否认过我是无常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称号,但没有否认过。”
纪檀音一时竟无言以对,然而很快回过神来,激烈地质问谢无风,为何他们初次相遇那天,他故意任几个强盗宰割。
他怀疑的眼神,戒备的姿势,让谢无风心中发堵,解释道:“并非故意,我正要出手,你就来了。”
“你连剑都没拿!”纪檀音说着,当日的景象便浮现在眼前,他对与谢无风初识一幕印象极为深刻,当时他手中拿的分明是一截柳枝……纪檀音的表情倏然起了微妙的变化,黑葡萄似的眼睛略略一睁,唇角的肌肉古怪地牵动两下,又凝住了,他看向谢无风,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难道,你的武功已到了那种境界?”
纪恒曾经说过,武功练到一定境界,飞花拈叶皆可伤人。纪檀音没见师父表演过,以纪恒的内功修为,应该不在话下。可谢无风不到三十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充沛的真气?此外,若他内力精纯深厚,纪檀音与他同行许久,为何一点没察觉?
谢无风看出他有许多困惑,倾身取过一盒糕点,对纪檀音道:“你先吃点东西,我慢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