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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片孤城彩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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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的山门口。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个头戴虎头帽的背剑少年,联袂从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绵延诸峰的走势和结脉,点头道:“风水不错。”

君倩说道:“风气更好。”

仙尉换好书籍在手,赶忙起身,询问道:“两位贵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刘十-六,是你们山主的君倩师兄。身边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惊复一惊,继而忍住笑,绷着脸,快要绷不住了,灵机一动,赶忙打了个道门稽首,低头道:“道士年景,道号仙尉,承蒙山主厚爱,如今忝为落魄山看门人,小道在此见过刘仙师,白剑仙。”

第一次惊吓,是听闻对方竟然就是陈山主的那位“君倩师兄”,再一惊,是听说“白也”,只是再看对方的模样和装束……

察觉到对方的那支道簪,其实君倩也被吓了一跳。

小师弟,能够拐来那么俏皮可爱的小米粒,竟然还能拐来这位……道士?

万年之前,双方打过照面,次数还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那会儿君倩属于“慕名前往”,当然没打过。好在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脾气好,没计较什么。

仙尉直腰抬头,心生疑惑,那个白发童子怎么没有立即现身?担任编谱官之后,以往只要有客人登门,白发童子保准第一时间到场的,今天怎么开小差了?

君倩笑问道:“仙尉道长,我们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课已经结束了,最近喜欢跑去黄湖山那边巡视,多半是去那边了。”

君倩咦了一声,小师弟这座山头,最近好像来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还是与那清秀少年说了句场面话,“白剑仙,名字不错。”

白也问道:“怎么讲?”

仙尉顿时有些尴尬,怎么讲?本来就是句客套话,你还让小道怎么讲?

场面有点僵硬了,可惜从不知天底下冷场为何物的贾老神仙不在场。

君倩笑着解释道:“仙尉道长,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无奈,少年都自称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么。

君倩说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么说?”

白也说道:“那就入乡随俗。”

君倩就带着白也去那张桌旁坐下。

其实君倩就是想着在这边,一边喝茶一边嗑个瓜子,那就需要等着那个给小师弟当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了。

至于好友白也是怎么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个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传信,火急火燎从后山那边登山,然后过了集灵峰山巅,一路飞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师兄,早就见过喽,外界传闻都是骗人的,脾气怎么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儿大的剑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样了不得,那就更和气啦。

还有一双碗口大的拳头哩,就像书上所说,大侠走江湖,双拳打遍天下无敌手。

落魄山右护法,好歹是个练气士,竟然跑得满头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后,跟着个白发童子。

没有小米粒挡在前边,编谱官今天确实不是太敢现身。

正是白发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后山的山脚,小米粒却说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门口。

白发童子也没辙,只得由着小米粒两条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过了山门牌坊,一个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来了啊。”

君倩已经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让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颇感无奈,只得跟着站起身。

小米粒看着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使劲绷着脸,皱着两条疏淡浅黄的眉头。

虽说小姑娘其实是忍着笑,但在外人看来,可能更像是在生闷气。

白也似乎也觉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挠挠脸,然后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白发童子难得如此拘谨,怯生生道:“君倩先生,还有这位白……仙师,我是编谱官,按照咱家山头的规矩,录个名?”

白也说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下玄都观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声。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闻言身体一歪,直接从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从袖中摔出本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一脚踹向大风兄弟的宅子那边。

约莫是觉得如此对书籍不敬,蹑手蹑脚往那边走去,背对着桌子那边,将书本捡起,呵了一口气,轻轻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本圣贤书籍,这才转身,装模作样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开始看书。

白发童子将两位“访客”记录在册,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经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长待人接物,还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刘十-六看着小米粒。

会不会寒酸了点?

只管放心,当然不会。

小米粒从袖子里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边,再给君倩先生也来了一大捧。

然后小姑娘就有点尴尬,就想要打开心爱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着分出一半瓜子给黑衣小姑娘。

魏檗虽然奇怪为何朱敛和姜尚真,都没有立即现身山门,但他还是立即赶来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云山小神魏檗,见过刘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与这位魏山君拱手还礼。

白也神色淡然,只是点头致意。

要是愿意讲究这类繁文缛节,白也当初就不会将道场选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之上了。

魏檗问道:“要不要小神与陈山主说一声?”

君倩笑着摆手道:“不用,让小师弟先忙自己的事,我们这边不用他理会,待客不待客的,白也乐得没人在乎。”

小米粒打开棉布挎包掏小鱼干的动作就停下来了。

君倩补了一句,“当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开开心心,分发小鱼干。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愣着干嘛。我尝过,味道相当不错。”

白也只得捻起一条溪鱼干,细细嚼着,看着那个小姑娘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又只好说道:“滋味不错。”

小米粒雀跃不已,又从棉布挎包里边掏出一包鱼干,往桌上那么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斩钉截铁道:“还有!”

白也无言。

君倩大笑起来。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

陆沉先给玄都观那边寄过一封密信,说是家书都不过分了,贫道跟玄都观多熟,去那边串门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于离开浩然天下之前,顺手给陈山主帮了个小忙,那也算帮忙?贫道与陈山主,那可是相逢于青萍之末的挚友!

之后就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远游。

在南华城内,陆沉难得做出一番斋戒沐浴更衣,认认真真,闭关坐镇道场,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头戴莲花冠的陆沉,蹚水而行,见过很多光怪陆离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两只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摇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这一路无人得见此景。

终于被陆沉碰到了一个“过客”,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陆沉都来不及说话,对方依稀是个女子模样的练气士,她也只是与陆沉对视一眼。

之后又碰到一个相较于陆沉、身形大如山岳的光脚大汉,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动的声势,脚下溅起的水花里边,时常夹杂着无数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陆沉便大袖一卷,将“附近”几片稍大的琉璃碎块收入囊中,陆沉与那不知是去往未来、还是返回过去的道友,大笑着道了一声谢,但是魁梧壮汉只是埋头狂奔,并未理睬。

在光阴长河趟水而行,能够遇到一个道上行人,已经是如同登天难,想要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难。

陆沉当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脚下河中漩涡无数,一着不慎就会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于“当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触石、洄悬激注的凶险场景,陆沉可不想在某地趴窝不动个几百年。至于道路上偶见“岸边”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画面片段,看过之后,若想记住,饶是境界高如陆沉,都要头晕目眩几分,因为一幅幅画面,象征着一个个不可言说的天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亏得陆沉早有准备,三千年以来每次在光阴长河中的走马观花,都是一场历练,再加上陆沉当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岁月流逝,即便漫长得近乎无限长无穷尽,对陆沉而言,依旧算不得什么难关。否则换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这种“空其空”“无有无”之境给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陆沉终于停下脚步,长呼出一口气,到了到了,终于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两只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箓都已化为灰烬。

陆沉眼前景象,就像来到了一座广袤无垠的水面,平如镜面,脚下布满砂砾,不计其数,五颜六色,绚烂无比。

“水面”宛如一层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砾,其实细看之下,每一颗沙子,都是一颗星辰,只是铺了一层又一层。

在陆沉穷尽目力的极远处,有一条好似铁锁横江的长链,如一条线横亘在天地间。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称之为“因果”吧。

但是陆沉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要与之对话的那尊远古神灵。

阍者身份,神职之一,是看守光阴长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不过就算现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虚此行了,终于见到了一大拨“活物”,古异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长裙,衣袂缓缓飘摇,有画壁仕女那种衣带当风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势,身前摆放着一条小案几,上边搁着几件样式古朴的陶制酒具。

有一座不断下沉的悬空巨山,约莫比中土五岳加在一起还要更高。但真相却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尘土都要矮。

山巅有个手捧头颅的项上无头者,头颅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发现陆沉之后,或眨眼或闭眼,嗡嗡作响。

一个不停开口言说、手指书写、类似用鼻音颂唱佛偈两个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断自己,爆喝一声,“聒噪!”

片刻之后,这个古怪存在又开始重复,那两个字,是“自由”。

偶尔才会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语一句,不昧因果,不够,远远不够。

一处好像以无数颗雪花钱淬炼而成的雪白高台之上,设置有各种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起,却又缓缓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个以古法娱神求长生的。

高台“隔壁”是一条古木小舟,有绘满龙的“一件紫袍”飘浮在船头,以远古言语嗤笑道:“道路都断了,还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够小巫见大巫!”

有个眉毛极长、肌肤极白的男子,貌若远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难得见到客人来此,他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姿容俊美,但是依旧难以掩饰一双眼眸的黯淡无关,男子盘腿坐在那条长链附近,横一支大戟在膝盖,兴许是太久没有正儿八经开口说话了,他嗓音沙哑得如刀磨石,笑问道:“何人来自何时何地?”

只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听不懂的了,以那场变故计起,毕竟都过去八千年了。”

陆沉听不懂对方的言语,却心算得出。

晓得了,是一个来自很久以后的练气士。

这至少意味着在很久的将来,犹有练气士能够来到这里,挺好的。只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万一是武夫足够纯粹呢。

有剃掉两条眉毛的女子,她轻轻翘起手背,看了又看,这才抬起头,饶有兴趣,看着那个远来是客的道士。

此外还有一拨存在,影影倬倬,若隐若现。

陆沉粗略算来,与蛮荒有大道牵引的,居多。

也对,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强悍,山上登顶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总喜欢靠双手打破一切旧天条和新规矩。

有个老态龙钟的头戴高冠者,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来到陆沉眼前“十几步”外,竟是以蛮荒雅言问道:“陆法言死了吗?”

陆沉笑答道:“前辈若是与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释怀,都不用报什么仇,因为陆法言已经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点点头,死死盯住这个“年轻道士”。

陆沉便用蛮荒雅言笑问道:“敢问前辈道号。”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没什么道号,曾用化名章脚,让我想想,得仔细想想,想起来了,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专杀蛮荒的止境武夫,呵呵,这些家伙,一个个眼高于顶,除了不能上擂台问拳,哪哪都好。”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我就曾问过一位高人,跟人问拳,若是对手不配合桩架、把式怎么办?前辈你猜那位高人是怎么回答的,答案有趣极了,他说任你拳种百千,上了擂台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点头道:“高人有高见。可惜见不着了。”

陆沉还是使劲点头,说道:“别见,千万别见,我怕前辈会被他两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着陆沉看了一会儿,“信你说的,是当真见过那个家伙的。”

陆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个道士,学什么剑术,修道不该心无旁骛吗?”

虚晃一招便吓退一个飞升境巅峰的蛮荒大妖,陆沉停下脚步,得意洋洋,“吓不死你个老东西。”

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往后撤退,最终身形消散在一团白雾中。

陆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轻轻贴在那层琉璃水面之上。

低头望去,似乎瞧见了一只在“水中”翩跹的蝴蝶。

一双极致精粹的金色眼眸缓缓睁开,俯瞰着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对这尊远古高位神灵而言,道士哪怕有几千年的道龄,确实依旧年轻。

无言语,无心声,无丝毫涟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陆沉,三千年前你就试图过界,还要再尝试一次,再次触犯天条?”

陆沉身形摇晃,只得缩回手,轻轻叹息一声,抬起袖子,抖落出一张蒲团,飘落在水上。

陆沉坐在蒲团上边,双手叠放在腹部,默不作声,开始凝神,坐忘,心斋。

有一个远古道士站在一条远古凶兽的头颅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来这边作甚?是飞升境圆满,还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统之内,与谁称呼师父。快快说来听听!”

陆沉置若罔闻。

“管你是谁的徒子徒孙,我与那人间第一位道士,还有当年最喜欢吊在长长队伍尾巴上的那个哑巴少年,可都算是一个辈分的道士,你还不快喊一声祖师爷爷,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后,保证你跟谁都能吹嘘一番。”

陆沉只是屏气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气在鼻孔间凝聚,如垂两条白蛇,道士的脚踵那边,亦是这般场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来,你还真有点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这边待久了,还能不能如此显摆,说不得连那些可怜虫都不如,别说是吞吐真气,五官和脏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与祖师爷爷说说看,如今你那边的世道,与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练气士,多不多?全天下有无双手之数?”

“都不说也无妨,你只需告诉我,那个看谁都一个德行的哑巴小道士,后来有没有被谁打得满地找牙?”

听到这里,陆沉终于睁开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师尊,前辈你等着,小道这就去请师尊过来,与前辈叙旧。”

“算了,我跟他无甚仇怨,当年就关系一般,不见也罢。”

在这之后,这位远古道士果然就再不开口了。

那个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禅的古怪存在,其实一直在仔细听陆沉与那道士的对话,得知年轻道士确是道士身份之后,顿时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声。

那个喜欢翘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陆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长,如今人间青丘有新主了吗?”

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回前辈话,如今人间连青丘都没了,何谈主人。”

女子霎时间神色复杂,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靥,后世所谓的狐媚子,在她这边,都要自惭形秽了。

“你来这里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么?”

“防止有人来这里,跟我的大师兄来一场……‘兑子’。”

若是以一个十四境兑换一个十四境。

当然是陆沉的大师兄更亏。

坚决不能做这种亏本买卖。

神灵说道:“陆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职责,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陆沉委屈道:“我师兄以前不就常来这里,你怎么不赶人。”

神灵说道:“不一样,寇名御风,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陆沉眼神哀怨道:“贫道问心解梦,不一样是几近神通。”

神灵说道:“道法与神通终究有异。”

陆沉问道:“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神灵说道:“你说呢。”

陆沉便是一个后仰倒去,赶忙伸手抵住水面,这才没有身体倒地。

神灵说道:“他们是离去不得,必须留在此地,你陆沉又何必在这里白白消磨道行。”

陆沉一个蹦跳起身,蒲团被几条细弱丝线的雷电,大火熊熊燃烧,最终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个踉跄。

之后陆沉双脚如在泥泞,陆沉每一次挪步就会带出重如山岳的泥浆一般。

刹那间陆沉身形一个拔地而起,身形横向飘荡,落地时好似崴脚一般,膝盖关节咯吱作响。

其实这就是陆沉先前在那过云楼客栈,为何坐在栏杆那边,会一个后仰摔地。

以及他在龙象剑宗那边,又为何会崴脚了。

陆沉抬起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扯,气呼呼道:“再这么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双指如同捻动一张帘幕,被陆沉掀开了一角。

霎时间原本光明如昼的天地间,有无数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渗透到这方天地。

神灵喝道:“住手!”

陆沉赶忙伸手一抹,将那些漆黑打回帘幕之内,再好似松开手指,重新垂下帘幕。

陆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态了。”

有个笑声响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滚动,“虽然是狗急跳墙,不过确实有点道行,不愧是道祖的亲传弟子。”

陆沉双手叉腰,摆出骂街的姿势,“鬼鬼祟祟,说啥风凉话,有本事你也来跳一个?”

至于对方身份,陆沉一清二楚。

是远古天庭雷部所辖的一尊神灵,如今神位还在。

大骊京城,那个给南簪当车夫的家伙,曾经掌管斩勘司。

这尊神灵算是那个老车夫的半个上司。但是依旧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一。

他问道:“马苦玄会不会死?”

陆沉没好气道:“当年都说了放过一马,贫道等于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陈平安打死了,还要贫道如何?!”

神灵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陆沉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就数贫道一刻不得闲啊。

虽然这尊神灵一直希望马苦玄能够“开窍”,继而走上一条神道。

但是这位旧雷部神灵在人间的“道场”,却不是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实是另外一尊神灵的道场,之一。

要真是这尊神灵开口问话,陆沉就得先打了一个道门稽首再好好说话了,必须得有礼数。

毕竟不管是掌教大师兄,还是余师兄,都对这尊功德卓著的神灵极为礼重。

因为在约莫六千年前的上古岁月中,出现了一拨拥有崭新“神号”的威严存在。

与中土穗山周游的神号“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陆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出现的。

而且三教祖师都认可这些神号。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号“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还有就是忌惮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树的月亮上边,在春天就开花了,天上宫阙,桂子雨落。

这位可以算是补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灵,她的神号就是“广寒”。

只是她始终不愿返回那座“道场”。

陆沉伸手在耳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这才收回手,试探性说道:“各退一步?”

依旧寂然无声,陆沉如释重负,这就是答应了。

陆沉身形消散,在一处停步,重新现身,不复见先前热闹的场景,白雾茫茫一片。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间唯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陆沉破天荒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往常气态。

那么贫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郑居中!

————

槐黄县城,一栋始终没有卖给外乡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开门,笑道:“呦,这不是林玉璞嘛,大驾光临,荣幸荣幸。”

林守一跨过门槛,伸出手,“别废话,赶紧的。”

董水井疑惑道:“干嘛?”

林守一说道:“贺礼。”

董水井给逗笑了,“你这是学魏山君呢。”

林守一说道:“我跟陈平安借了些谷雨钱,得早点还给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成亲了。”

林守一抬起脚作势要踹人,董水井侧过身,笑道:“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啊。”

要是用陈山主的话说,就是俩出笼小鸡互啄呢。

林守一说道:“老规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灶房生火,下了两碗馄饨。

在董水井忙碌的时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转头怔怔看向院内的柳树。

至于树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没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林守一已经收回视线。

林守一接过碗筷,问道:“知不知道陈平安这次喊我们过来做什么?”

董水井摇头道:“没问。”

林守一吃着馄饨,就开始挑三拣四,董水井都懒得听,自顾自低头吃着。

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看不顺眼这个家伙,倒不是因为林守一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欢每天板着一张臭脸。

再后来,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顺眼了。

是他们俩的同龄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个柳条一般的纤细女子,而且她还是那么眉眼温婉。

董水井问道:“你欠陈平安多少钱?”

林守一说道:“一百。”

董水井点头道:“我先给你垫上。”

林守一说道:“谷雨钱。”

董水井故作讶异道:“我还以为是小雪钱呢。”

林守一骂了一句土财主。

董水井说道:“你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怎么愿意跟我欠个人情。”

林守一说道:“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处处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董水井说道:“我就不没有花钱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声,“你董半城只有挣钱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董水井这家伙,真是一块天生挣钱的好材料,只说其中一门生意,就让林守一听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几座灵气不错、尤其是水脉清澈的仙家山头,捣鼓了一些盆栽,专门坑山下将相公卿、达官显贵的银子。

美其名曰攒钱给子孙,并不稳妥,不如与他们预购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须经过数十年乃至数甲子光阴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两盆栽,山头仙府那边便会仔细录档,按照每一位主顾自己的要求,事先约好,后代子孙,必须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当然也可以当场折算成神仙钱,提前取物或是换钱,皆不行。除非是当真家道中落了,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换取一笔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钱,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帮忙保管一部族谱……反正就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林守一听说还真有大量的各国权贵、豪绅,动心了,纷纷掏钱,山下各国,一时间跟风无数。

买卖做到这个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

这还只是董水井的众多生意门路之一。

董水井没来由骂了一句,“窝囊废!”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废物!”

又开始小鸡互啄了。

一层层云上还有云,云下最下边是人间,久看不厌。

马沅喝过了酒,诗兴大发,不过得先酝酿序文。

跟很多读书人不一样,马沅喜欢背诵和亲笔摘录各类诗词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赵繇,乘坐一条隶属于大骊军方的渡船,这次返乡,赵繇还带着顶头上司的马沅,还有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

赵繇是被那个“小师叔”喊来的,关翳然则是假公济私,“顺路”来这边看朋友的,落魄山陈山主,跟当了宝溪郡太守还没几天的荆宽,都是那种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远远绕过那座北岳披云山,就意味着已经邻近牛角渡了。

马沅在屋外观景台那边凭栏而立,轻轻拍打栏杆,见此美景,有感而发,开始吟诗作对。

赵繇跟关翳然坐在屋内喝酒,关翳然转头笑道:“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帮忙把你的那几千首打油诗编订成册,再找家书铺,花钱刊印出来?销量不愁,京城衙门那么多,只要是当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册,我的本钱就收回来了,这笔买卖,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边,就能大赚一笔了!”

被打断才思的尚书大人头也不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赵繇笑道:“尚书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诗集,哪怕不走官场关系,只是用个化名,其实根本不愁卖。”

关翳然调侃道:“赵侍郎,怎么当的官,不早点拍这种-马屁,咱们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坠渡口了,烧冷灶吗?”

赵繇直接问道:“不是到了蛮荒天下,依旧遥领尚书衔?会卸任?”

关翳然抬了抬下巴,“这种事,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大官才知道,你问正主。”

马沅走回屋子,说道:“不用卸任,反正我们刑部有你这个侍郎坐镇,出不了纰漏。何况六部衙门,高位不能完全不动,但是也不能太过频繁了。”

关翳然哈哈笑道:“对赵侍郎来说,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浇愁一个了,来,赵侍郎,我们走一个。”

赵繇有些无奈。

这位上柱国马氏的当代家主,没多久之前,其实还是户部尚书,平调到了刑部当主官,不升不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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