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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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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炼气士修道登高之路,任你问道之心再是坚若磐石,难免也要唏嘘一番,感慨当下自身修为的来之不易,惆怅未来道路的崎岖难行。合道之下十三境,一山放出一山拦,层层境界是关隘,山外更有万重山。与一般的蛮荒大妖不同,清嘉自幼便对浩然天下颇为仰慕神往,当然,若非郑先生大驾光临金翠城,清嘉也不至于当叛徒,离开蛮荒,投靠了白帝城。

学海无涯,吾身有涯。本事有限,欲望无穷。

人这一副皮囊形骸,既是修道成仙之宝筏,否则为何世间妖族精怪之属,要不辞辛苦,炼成人形,可同时又是破壁证道之铜墙铁壁,破不开,就只能是就地兵解的下场,乖乖将一身道行归还天地。多少不知名的洞府中,多少有拥有大毅力、遇着大机缘、身负大气运的练气士,如今皆是白骨已朽。

不管怎么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山外的人间凡俗,千秋编简几人青,百年同是可怜人,岂不更是可悲?

清嘉浮想联翩,神游万里。

天地融化初,元气下磅薄。

追思古人风,缥缈不可求。

听闻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清嘉立即收了繁芜如野草的散乱思绪,定了定心神。

她不愿在此显露丝毫修为,便没有用上那种类似佛门天眼通的术法,只是转头望去,山间道上有个古怪小姑娘,手持竹杖,挎包挑扁担,清嘉看了又看,始终吃不准来者的真实境界。

先前见鸳湖道友一时半刻没有挪步的迹象,陈灵均便干脆盘腿坐在长椅上,双手托腮,乐得忙里偷闲片刻。

要说露面款待男子修士,没二话,责无旁贷,可是女子嘛,陈灵均又不是郑大风,更不是老厨子,实在是件不大不小的苦差事。

遥想当年,在那御江,虽说整日里高朋满座,逍遥快活,却不并非半点不知晓山上的人情世故,迎来送往,不是恩怨便是买卖。

别说是那些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元婴老神仙,便是位金丹,也当得起只手遮天的说法了,只说作为东道主的御江水神兄弟,虞阚,他在开府之前,便是因某些早年隐蔽的山上际遇,与神诰宗有七弯八拐的渊源,才与那位一洲道主、手掌福地的祁真君的某位再传弟子,帮着给御江赐下一道类似诰命的开府宝箓,这才有了后来一座青简水府的金碧辉煌,形制僭越,宛若陆地龙宫。

没来由想起那青简水府内的一位女子炼气士,始终不知来历,相貌不差,色不甚美,虽非绝世佳人,却有一番美妇人独到风韵……当然了,当年陈灵均不懂这个,都是朋友们私底下的说辞,有说她是水神虞阚的禁脔、姘头什么的,也有说她是来此避难的可怜人,家族有恩于虞阚,躲在青简水府,陈灵均只知她常年深居简出,省吃俭用,吝啬得过分了,她对待修行,真有一种此生就算死也要死在求道路上的决心,大概那就是志怪书上所谓的抱道而亡了。可惜她的下场,并不好。

跟她不熟,加在一起可能都没聊过几句话,所以陈灵均对于她的结局,也没觉得如何伤心伤肺,就只是觉得有些事,好像不该如此这般,可结果就是这般如此了。

陈灵均并不多愁善感,在山上只有想起御江那边的故人旧事,才会流露出些与容貌相符的情绪,喃喃道:“修行路上,风雨茫茫,障如秋草芟难尽,功似春冰积不高。此间诸多不容易,岂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全部的。”

清嘉闻言小有意外,由衷赞叹道:“道友高见。”

陈灵均连连摆手,哈哈笑道:“我可不会说这些文绉绉的,都是从大风兄弟那边听来的,借用而已。”

清嘉显然将信将疑。

陈灵均咧嘴笑道:“他只要遇见好看的女子就犯浑,平时其实是很灵光的人。”

清嘉对此不予评价。

来落魄山“认祖”之前,清嘉还是做了些扎实功课的。

撇开山主陈平安当那隐官的事情不谈,浩然天下练气士知道的内幕,肯定还没有她所在蛮荒更多。

最可惜关于落魄山的山水邸报实在太少,等清嘉到了宝瓶洲地界,她有心想要在山上渡口或是仙家客栈那边得到一些纸面内容,不曾想竟是百寻不得,练气士偶尔提及,又多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清嘉一听就知道是那种胡说八道又不犯法的,等她再稍一打听,才知道其中缘由,原来落魄山崛起之前,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头小门派,至多是被当成披云山的附庸,帮着大骊魏山君将一些见不得光的钱,“洗”成北岳财库的干净银子,故而不值得山上邸报如何花费笔墨,也不宜仙府刨根问底,毕竟追究多了,万一出了纰漏,真被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好事者,找出什么确之凿凿的证据来,再被披云山某司主官神女拿给魏山君一瞧,岂不倒灶,白白落个话柄,如此一来,等于与一座北岳交恶,到时候披云山记了仇,礼尚往来,直接送上门一封夜游宴的邀请函,去还是不去?不去是打了魏山君的脸面,去了,贺礼该怎么筹备?

谁不知道北岳的山脚唱名,那是一绝。多少携礼登门道贺的仙家门派,都在这里吃了大闷亏,只因为低估了同行的大手大脚,必须临时增补礼物的分量,队伍前边的,不当个人,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你们不让我好过是吧,那我就先自掏腰包,垫上,回头再与门派报备,将既定贺礼再抬升一个规格,也不让后边的好过。

等到年轻隐官从剑气长城悄悄返回家乡,再到他带队问剑正阳山,当时刚好又处于文庙禁绝浩然邸报的阶段,显而易见,文庙那边是得了授意的,始终在刻意压制消息,不想让落魄山和陈平安太过出名,有中土文庙和大骊王朝达成了默契,难怪在宝瓶洲,想要在山水邸报上边找到豆腐块大小的篇幅,都是难事了。

如今在宝瓶洲,公认落魄山有三个“奇”,与两个“怪”。

一奇在一座宗字头仙府,谱牒修士极少,二奇在一座山上门派,武学宗师数量不少,三奇在一个正道门派,山野精怪出身很多。

一怪是落魄山后来者居上,竟能让先定下宗门身份的阮邛,龙泉剑宗逼出旧骊珠洞天地界,不得不搬迁到北方,需知阮邛,可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曾想也要给落魄山腾出地盘。落魄山的如日中天,势不可挡,由此可想而知。

想来是因为陈剑仙在年少落魄时,在家乡那边,就与当年身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圣人的阮邛,结下了什么梁子?

如今再有道上相逢,或是在那大骊京城皇宫里边碰头,阮宗主是不是需要给陈剑仙主动让个道?

还有一怪,就是落魄山的那位护山供奉,如今外界只知姓周,大有来头,境界之高,不可测量。

只说她在问礼正阳山期间,竟然从头到尾,故意将境界压制在了极低的洞府境,是唯一一个如此目无正阳山剑仙的修士。

莫说是一座剑修如云的正阳山,根本不值得她出手,甚至都不值得她显露出一丝半点的道气。

别看她是一个黑衣小姑娘的皮囊容貌,定然是那道行精深,返老回童,修为深不见底了。

偶有些许个异议,揣测有无一种可能,那周供奉的境界,其实就是那么个众人眼见的境界?

只是很快就有消息,佐证了这种说法的荒诞不经,彻底打消了疑虑和争议。而这几个消息,是早年先从剑气长城的主城,传到了北边的那处海市蜃楼,再通过倒悬山传到那几条老龙城的跨洲渡船,一路辗转,才到了宝瓶洲。一洲修士的后知后觉,在这件事上,犹胜陈剑仙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原来在那剑气长城,周供奉,都是有名有号的一方人物,时常被当地剑修提及,尊称以哑巴湖的大水怪。

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那边的本土剑修,眼高于顶,连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几个外乡人?

何况精怪之属,想要在剑气长城站稳脚跟,有个说头,若是没记错,不就只有那老聋儿那么一号大剑仙?

果然是好大机缘,陈剑仙在那年少发迹之前,就能从北俱芦洲,邀请来这么一员猛将,坐镇山头,庇护山河。

清嘉以心声问道:“景清道友,莫非这位就是你们落魄山的周供奉?”

陈灵均一边伸手与小米粒打招呼,一边以心声笑道:“是的啊,她叫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们家,数她官衔最多,有些事,咱们山主老爷的两位师兄,都得听她的,我们周护法的官威,大得很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清嘉心头一震。

两位师兄?

文圣总共就那么几位嫡传弟子,年轻隐官的那些师兄,任谁随便挑出两个好了,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

清嘉原本已经断定这头水怪,与外界传闻的以讹传讹相反,其实就是个洞府境,千真万确。

这会儿她就又不敢妄下断言了。

本来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瞧见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个衣裙素雅的陌生女子。

赶忙屏气凝神,一本正经走路起来,快步来到了凉亭,同时怀抱绿竹杖跟金扁担,行礼道:“见过仙师,幸会幸会。”

一般来说,能够上山,都不算太过外人。

清嘉还礼道:“金翠城郑清嘉,有幸见过周供奉。”

黑衣小姑娘点点头,不擅长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场了。

清嘉率先开口笑道:“以前在蛮荒金翠城那边,我就曾听闻陈山主的酒铺,还有哑巴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试探性问道:“当真?”

清嘉笑道:“绝无虚言。”

小米粒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美名远扬,哈。家喻户晓,哈哈。

哑巴湖的大水怪,个儿不高,名气不小。誉满天下,还不止一座,哦豁哦豁。

至于境界啥的,都是误会,嘿,小误会,嘿嘿。

清嘉犹在揣测眼前“小姑娘”的真实道行,莫非真是那种已经返璞归真、拥有道书所谓赤子之心的“得道真人”?

本来就是在巡山,她乐得陪着景清跟鸳湖仙长一起再走一趟霁色峰。

清嘉看着那个在前边带路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落魄山中藏龙卧虎,不值得奇怪,就不去猜这位护山供奉的修为了。

陈灵均突然指了指路旁崖刻,“鸳湖道友,你觉得这几个字写得怎样?”

清嘉看了一眼,点头赞赏道:“是极见功底的第一等草书,如壮士拔剑,神采飞动。”

陈灵均早已打好腹稿,立即跟上一句,“就是郑大风刻的,连我家山主老爷都说他学力不弱,是有童子功的。”

大风兄弟,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都说女人一白遮百丑,可怜男子一丑空奈何。

清嘉在心间憋了一个积攒已久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她就问过郑先生,只是郑先生好像明知答案,却故意不说,让她自己到了落魄山再问主人。这个疑惑,就是陈平安为何会选择“落魄山”作为道场,开山立派之基础,落魄?可不是个太好的说法啊。山下人讲究吉语,山上人只会忌讳更多。关于此事,甚至连蛮荒天下的家乡修士,都揣测极多,争来吵去,就是没个定论。

清嘉犹豫道:“我有一问,不知适不适合开口。”

她随即有些自嘲,估计自己真见着了那位年轻隐官,再好奇都不敢当面开口询问了。

小米粒挠挠脸,朝景清挤了挤眉头,景清你来回答。

陈灵均一贯是个心大的,哈哈笑道:“道友只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山外,我可能还要谨慎几分,要说在山中,自家地盘,有山主老爷撑腰,老子浑身是胆!

清嘉问道:“此山名落魄,是否藏着大学问?”

结果陈灵均一听就抓瞎了,鸳湖道友问得刁钻啊,他还真就从没想过这么个近在咫尺的问题。

咳嗽几声,暗示小米粒,你跟山主老爷无话不聊,有没有现成的答案?

小米粒跟陈灵均是极有默契的,立即转头笑道:“来落魄山之前,我就问过好人山主了,他说是落魄山是家乡县志早有的古名,当年选取山头,亲自入山勘验,瞧见这里比较有眼缘,就花钱买下了,好人山主那会儿没想太多。”

其实陈平安跟她说得更多,涉及到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内幕,小米粒可不会竹筒倒豆子,逢人只说三句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嘛。

清嘉点点头,不再刨根问底,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道:“两位道友,机会难得,我还有另外一问,不吐不快。众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贤在古书上记载,人之精气命魂,形体曰魄。道家又言魂乃阳神,魄是阴神。可是自古以来炼气修仙的灵书秘笈,以及我辈修士的修行之路,却是金丹境可以阴神出窍远游,元婴境塑造出一副阳神身外身,前者是虚,类魂游天地间,后者是实,更契合形体,如此一来,就与阳魂阴魄有了歧义?敢问两位道友,此间道理,作何解说?到底是古书写错了,还是我们修道走了歧路?”

前边带路的小姑娘,脚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了,必须搬救兵了,先以心声呼唤大风兄弟,说机会来了,那鸳湖道友问了个好问题,你赶紧跑过来帮忙解答,她说不得就要对你刮目相看……郑大风那边没理睬,陈灵均只好心中反复默念魏檗的神号“夜游”,魏檗问是什么事?陈灵均赶紧说明了情况,魏檗打赏了一个滚字,陈灵均无奈,只好继续以心声大喊郑大风,再不来救场,以后兄弟就么的做了。在后山那边正忙着给少女曹鸯指点拳法的郑大风,只好告辞,御风而起,顷刻间便已经落在山路这边,身形飘逸,双脚触地之时,汉子轻抖袖子,与清嘉笑脸相向。

撇开容貌气质不谈,确是有些宗师风范的。

郑大风聚音成线,与陈灵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习惯了行走江湖靠脸吃饭,玄理治学非我所长。”

陈灵均白眼道:“少废话,办正事。可别让外人觉得我们落魄山没学问。”

郑大风倍感无奈,只得让清嘉复述那个问题,一听过后,松了口气,吓我一跳,原来是个学塾蒙童问学究的问题。

他娘的还以为鸳湖姐姐要问怎么一步登天白日飞升呢。

可是郑大风还得故意假装沉吟思量一番,这才笑答道:“礼圣造字,但是他亲自解字下定义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没记错,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云下鬼,魄字则是左白右鬼。要说为何看似与道家宗旨相悖,阴阳造化大道互参而已。炼气士,古称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窃阴阳,夺造化,转动天关与地轴,凭此超凡入圣,成仙作祖。”

清嘉闻言若有所悟。

郑大风笑道:“多聊几句题外话?”

清嘉正色道:“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郑大风与她并肩而行,微笑道:“万年之前是远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后,天下底定,原本只有雏形的三教诸子百家,都有了长足发展,那些有天命、有气运的仙材高才,闻道得度,证道飞升,各自开辟和寻觅洞天福地,逍遥自在,欲想与天地同在。其次得寿,成就陆地真人境界,常驻人间。再次可得须臾欢愉,魂魄终究离散,阴阳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拨远古神灵余孽得以留存,占据一部分旧神位,各司其职,神职权柄稍有削减而已,蛟龙依旧负责行云布雨,人间开始出现城隍庙,以及朝廷封正的崭新神灵,属于正统,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间香火,免得旧神祇隐匿其中,借机死灰复燃,简而言之,‘封神’是为了“分神”,年复一年,辞旧迎新,中土文庙,建立每年敲响报春鼓的传统,就其实是一种与天地的宣示,对天外的申饬。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斩龙一役作为节点,时至今日,被山上炼气士笼统视为近代了。如今这一场雨,你我恰逢其会,估摸着又是一个新的转折点,至于后世会如何定论,总要再等个千年光阴才行。”

“礼圣除了万年之前的造字制礼,绝天地通,在约莫八千年前,还曾与高人联手制定更为细致的规矩,浩然人间依循礼圣订立的上古礼制,建造祠庙,供奉神主,编订家谱,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与生死挂钩,人生在世,居住阳间,魂魄一体,形神和合。人死之后,魂气上升归天,魄形落下属地,神栖于庙,葬藏体魄,各得其所,魂会因为归于宗庙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于游魂不定,沦为孤魂野鬼,而魄则随着尸体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复归于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时需有三次号泣,还要说一句封棺语,才算盖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数量有别,归宿各异,犹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师当然厉害,但是我只佩服礼圣一人而已。”

陈灵均听得一惊一乍,自己果然没看错大风兄弟,有点东西啊。

即便是胡说瞎编的内容,能够一下子编撰出这么多,都不带喘气的,那也属于相当有急智了吧?

只是当陈灵均听到最后那句话,赶紧偷偷踹了郑大风一脚,你说话悠着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清嘉停下脚步,侧身与那汉子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谢过先生此番教诲,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郑大风赶紧躲开,笑道:“随便扯了几句闲天而已,当不起鸳湖道友这份大礼。”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颜色,愈发美艳得不可方物,真是惊心动魄了,“稍后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扰一二?”

郑大风摇摇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学力微薄,已经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说,郑大风就已经御风离去。

清嘉还想挽留,探臂伸手,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个潇洒远游的汉子,还在暗自窃喜,“这一手欲擒故纵,炉火纯青,真是绝了!”

他哪里料到那个姐姐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站在原地,她只是喟然长叹一声,就此作罢了。

郑大风到了山门口那边,也顾不得跟仙尉言语,屁颠屁颠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脚,牢固得很,肯定不会吱呀作响。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郑大风抹着嘴,脚步如飞,嚷嚷道:“我来帮忙看门,你只管休歇。”

仙尉不明就里,只是乐得偷闲,就去了自己的屋子,书房屋内那块文房匾额,是请郑大风提笔写的字,老厨子帮忙做的匾,名为“虚玄”,两个金漆古篆大字。

气派。

货真价实的金漆呢。

其实仙尉还有几个备选的书斋名号,例如读未见书斋,或是重读已过目书斋。

人生嘛,想要赏心悦目,得享清福,无非是读未见新书,与相熟旧人再见。

只不过思来想去,仙尉还是觉得做人不能忘本,这个道号陪伴自己多年,挂在那边,就当是个提醒,曾经苦过。

仙尉进了书房,将袖中两本正经书都取出,桌上几乎所有的文房清供,都是暖树送来的,逢年过节就添补一件,积少成多。

端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从案头一座小书山中抽出本道书,名字有点长,是那《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

仙尉读书有个习惯,喜欢看序文和后跋。

进了落魄山,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道书秘笈,都可以触手可得了,但是这个习惯还是没变,道理很简单,除却首尾,中间的,看不懂啊。

字自然都是认得,串联在一起,仙尉就看得如坠云雾了,莫名其妙,总觉得看不懂,并无裨益,不说手头这本相对比较务虚的道书,便是那些细致讲解过程、一一标明关隘和修行法的仙家修炼秘笈,仙尉看了,还是等于没看,毫无波澜,反而犯困,想要打瞌睡……

对此并不气恼,仙尉一直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神仙种子,没有道门根器,能够误打误撞修炼术法,成为二境练气士,实属侥幸。

看门一事,其实也就是点卯落座而已,得闲时,仙尉就来书房这边自饮自酌,喝点老酒,搞俩下酒菜,顺便看书,下棋打谱。

别看仙尉道长每日都要看门,每天的日夜功课,可都不曾如何落下,不敢有丝毫惫懒,担心丢掉饭碗,重新在那江湖里边游荡。只是仙尉自认受限于天资,进展缓慢而已,以前不算太过心急,是晓得了落魄山不看重境界高低,得过且过也无妨,如今收了个徒弟,还是正儿八经的入室弟子,加上林飞经如今境界不低,按照魏山君的说法,就是此子道基深厚,仙骨不轻,拜入门下,行大运了。关键是弟子境界高过师父,多不像话,咱们仙尉道长便有些挂不住脸。

其实魏檗的这个说法,一语双关,看似是在恭喜仙尉道长,实则是夸赞林飞经的福缘深厚,非同寻常,能够拜他为师,成了“道士”仙尉名义上的大弟子。

可是仙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绕,于原本心灰意冷的修道一事,总算又有了点胜负心。

自打记事起,几乎每天都会做梦的道士,竟然连续九天不曾做梦了。

仙尉对此也没有如何上心。

幽居山中,闭门掩户,深夜焚香,辟远睡魔,已具清福,辅以读书,更是我辈学人安顿性灵的第一良方。

看了一会儿道书,打着哈欠,得提提神,仙尉就换了一本可以循着折页、跳着看的书,一下子就有如神助,杀退百万瞌睡虫。

同样是看书,魏檗在北岳自家读书处躲清闲,先前那场夜游宴,忙得够呛,得缓缓。

以前是遇人不淑,变着法子想要举办夜游宴,但凡有点借口就办一场,现在都拥有神号了,总该告一段落了吧。

当下倒是有件事,需要跟陈平安商量商量,原来大骊朝廷那边,即将暗中送来一拨有仙家根器的修道胚子和自幼习武的良材美玉,总计十六人。

其中半数,属于关系户,都是大骊顶尖豪阀世族子弟,或是这些家族找到、培养出来的好苗子。

另外半数,都是大骊粘杆郎在宝瓶洲南方各国,精心挑选出来的剑道天才和学武奇才。

而且说是再过一两年,还会送来第二批,尽量争取全部都是剑修。

被陈灵均打搅了一下,魏檗便放下手边书籍,光着脚,走出屋子,站在檐下,习惯性伸手捻动那枚金色耳环。

缅想人中镜,披云睹更奇。

中岳晋青说话一向耿直,说他魏檗的披云山香火鼎盛,之所以能够冠绝五岳,就是靠脸。

魏檗懒得反驳,就当笑纳了。

按照先前飞剑传信的日程安排,那些少年少女,再过两天就会乘坐一艘军方渡船到达牛角渡,陈平安最近不在山中,可能是忙,也可能是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就是没有立即回信给刑部那边,大骊朝廷那边不由得担心会不会吃个闭门羹,可别把人送到了,就得当天打道回府,连皇帝陛下都知晓了此事,就又让礼部衙门寄了一封密信到披云山,魏檗只得亲自走了一趟京城的刑部衙署,笑着询问一句,有没有第三批?对方一时语噎。一洲地界,别的山头,任你是底蕴深厚的神诰宗或是云林姜氏,都巴不得有人帮着将这些年少天才往自家送。唯独落魄山,还真有足够的底气,说自己不求这个。何况陈平安如今是新任国师的消息,外界完全不知,大骊高层都是清楚的。

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不假,魏檗不觉得陈平安会拒绝这些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比较有趣,陈平安这个当先生和上宗宗主的,明显是感受到青萍剑宗带来的压力了。总不能是整整二十年,看着下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落魄山这边真封了山,一直冷冷清清的。

陈平安甚至开始着手准备一件重要事情了,为落魄山排定一份细致的法统道脉,以及亲手校阅编书,炼气道书和武学秘籍。

所以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估计是将那拨孩子安置在哪座山头,肯定不会像曹荫曹鸯那样,放到落魄山中,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崔东山和裴钱前不久买下了附近的跳鱼山和扶摇麓,离着落魄山都很近,再就是属于云子道场的灰蒙山,三者都是主山的近邻,也算比较合适。若是刻意将练气士和武夫分开,分别落脚跳鱼山和扶摇麓更为合适……魏檗突然骂了几句,他娘的,这是落魄山家务事,我操心什么。

埋怨归埋怨,事情还是得做,比如远道而来的青虎宫陆雍,既然陈平安不在山中,自己就得走一趟落魄山了。

因为陆雍不是寻常客人,陈平安念旧得很,魏檗便先穿上靴子,再一步跨出,来到一座宅子门外,叩响门环。

陆雍打开门,一见是魏神君亲临,赶忙稽首行礼道贺,魏檗已经知晓陆雍此行目的,也不拐弯抹角,笑道:“讲道理,陆真人完全不用亲自走这一遭,以你们两家的关系,并非泛泛之交,搁在山下,就是通家之好。”

“论情分,陆真人必须得来趟落魄山,以前实在是走动得太少了,而且都是陈山主叨扰青虎宫,总得来这边,让落魄山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赵著担任落魄山客卿一事,他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椅子,陆真人只管宽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陆雍听到这里,百感交集。

一方面是不曾想没打过交道的魏神君,愿意如此看重自己和青虎宫,更想不到的,需知魏神君终究是落魄山的外人,或者说是半个外人吧,都敢如此打包票,陈山主肯定是时常在魏神君那边提及青虎宫了。

魏檗笑问道:“陈灵均有无提起一事,这栋宅子是陈山主专门给预留陆真人的?”

陈灵均没说,老真人却是抚须笑道:“景清道友已经说过了。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魏檗指向那幅楹联,微笑道:“是陈平安亲自写的,独一份。”

老真人望向那边,便是一愣,沉默许久,喃喃道:“当不起啊,更是受之有愧了。”

慷慨仗义,不拘小节,金银去而复来。

广结交游,坦诚相待,人物久而愈盛。

魏檗笑道:“我先回披云山了,欢迎陆真人随时去我那边做客。”

陆雍这才想起一事,就要从袖中拿出早就备好一份贺礼。

“真人履地,已是重礼。”

魏檗却是伸手轻轻按住老真人的胳膊,笑着摇头道:“再多,就是矫情了,怎的,只把陈平安当朋友,没把我当朋友?”

陆雍一时无言,抱拳而已。

即将到达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的一处崖畔凉亭,根本无需休歇的清嘉,主动要求在此落脚。

日月双萤火,乾坤一鹊巢。

好一座自庄严亭。

仙尉放下书本,揉了揉眼睛,转头望向文房匾额那边。

读遍道书三万轴,知道不知道。

豪取功名六千年,知足知不足。

仙尉心中惴惴,曾经问那位山主,“山主赠送对联的内容,气魄这么大,贫道境界低微,怕是压不住啊。当真合适么?”

当时陈平安却是笑而不言。

仙尉便不肯收下,说放在山主的书房才算合适。

陈平安却说放在你这边更合适,再向他行了个道门稽首礼。

仙尉顿时手足无措,思来想去,便还了一个读书人的揖礼。

陈平安离开书房后,跨出宅子大门,双手笼袖登山去了。

你学什么道,修什么行,需要拜什么师学什么艺?

你便是人间第一位传道人啊!

陈平安已经算胆子大的人了,在大骊京城客栈内,他都只敢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一句要带你回到山中,一起学道修行。

有朝一日,回想前身,你如起念,入山修道。

人间青山无数,谁敢不来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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