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看,你激动起来了吧?也就是说,你那东西是很秘密的东西,而且小到会弄丢。嗯。但是你又必须回头来找这样东西。所以那是……」
杉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用一副「你这家伙,怎么可能说中自己没看过的东西?」的表情注视着我。我用好像美食当前的表情说:
「是戒指吧?」
杉森用快昏倒的表情看着我。
「你,你,你怎么……?」
「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她会把戒指给谁呢?我根本就不太想讲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
杉森抓住了我的肩膀。
「拜托……算我求你。」
杉森那时的表情真够瞧的。我没再继续讲,只是抱着肚子一直笑。哈!说什么可以跟食人魔单挑的战士?
一会儿之后,我跟杉森开始一起翻找着城后门附近的草地。因为是秋天,所以常会有蟋蟀突然跳起来。杉森一面在那里拼命翻找,一面不断催我发誓,要求我不能告诉别人。我说我才十七岁,还不到可以发誓的年龄,就一口把他拒绝掉了。发誓是要在成年之后,可以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了,才能做的事情,不是吗?
「你快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这有点困难。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办法控制我的嘴。」
我只是想陈述事实而已,而杉森则是满口脏话地咒骂着。哼,这样比起来我可是高尚多了。
过了一阵子,我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铜戒指。
「杉森,我找到了!」
杉森高兴地跳了起来。我递给他的同时一面说:
「因为太小了,所以没办法戴在你的手指上。如果不想再弄掉的话,最好用根线穿上之后挂在脖子上。」
「啊,其实我已经这么做了,可是线断掉了。下次要准备铁链才行。」
杉森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枚铜戒指上,仔细翻来覆去不断地摸、不断地看,好像在细察是不是受到了损伤,也不嫌麻烦。我猜如果我不在旁边,搞不好他会把戒指放到嘴里,尝一下味道怎样。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简直快看不下去了。
我们两人为了乘凉坐到了树下。杉森一直到这时候还在摸弄那枚戒指,他红着脸说:
「如果我这次回来,我会正式向大家公布,举办婚礼。」
「什么这次回来?」
「就是参加瑞兹征讨之后回来。」
我的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
「咦?杉森你也要去?你不是守城的jing备队吗?」
「与其说是守城的jing备队,不如说是贺坦特领主大人的jing备队。守城不就是为了保护领主吗?」
「啊,说起来是没错……」
「这次我们领主也会参与出征。」
这件事比我爸爸支援征讨军更加好笑。我哭笑不得地说:
「领主大人?他还没忘记怎么骑马吗?」
「咦?你怎么知道?所以这次坐战车去。」
我顿时嘴巴张得大大的。什么?战车?在我的想象中,战车这类的东西应该是在南部,跟杰彭之间的边境那里才有,我才不相信我们城里会有这种东西。
「什么?我们的城里有战车?」
「嗯,领主大人命令我爸爸做的。是用载货车改装的。」
我不想再讲下去了。那东西一定既不像改造战车,又不像货车,而是像市场里的马车。我在那一瞬间真的确实领悟到「啼笑皆非」这句话的意义。
「领主大人去干嘛?说老实话,我们领主只要不从战车上滚下去,就已经是万幸了,难道还要他拿着斩矛挥来挥去吗?」
杉森也笑嘻嘻地说:
「嗯,虽然我这么讲有点失礼,但我也不太相信他会这么做。」
「那他为什么要去?」
「问得好。这一次,凤凰跟凤魂使不都从首都过来了!所以身为这个村庄的主人,也非去不可。」
「所以是出于无奈,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这次达哈梅尔执事都没能拦住他。」
「咦?」
「从第六次征讨军开始,领主大人就一直想要去。但是这段期间,哈梅尔执事一直不让他去,不是吗?然而因为这次首都有贵宾来,所以连哈梅尔执事都无法劝阻了。」
第六次征讨军……啊,就是领主的独生子,少领主战死的那时候。
我想起来了。少领主贺坦特男爵。我们对贵族的名字都不太关心,我们自己村子的贵族就只有领主贺坦特子爵一个,所以也不会弄错。但是贺坦特子爵的儿子阿尔班斯·贺坦特从首都的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在与杰彭的战争中立了些功勋,于是成为贺坦特男爵,在离我们村庄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获得了领地,那时候我们也常搞混。所以我们一开始分别用贺坦特子爵,贺坦特男爵来称呼他们,但是后来嫌烦,所以就自然养成了习惯,叫他们领主还有少领主。我记得少领主也很喜欢这种叫法。
但是少领主并没有统治自己的领地多少时间。他从出生开始,对蹂躏自己父亲领地的瑞兹的恨意就不断累积,所以即使他爸爸挽留他,他还是加入了第六次征讨军。
三个礼拜之后,人们就看到我们领主夫人,也就是少领主的妈妈抱着少领主的头盔,在雨中的村中大路上痛哭失声。我那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跟着领主夫人还有周围的人一起哭。从那天开始我就没看过领主夫人了。她好像全躲在自己宅邸里面不出来。
我想起了那时的光景,低声说:
「说起来……少领主过世之后,我们领主就算活着,也像是人间地狱。大概每天早上睁开了不想睁的眼睛,就会看见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了这件残酷的事实,每天晚上闭上了不想闭的眼睛,就会沉浸在儿子死亡的恶梦中。」
杉森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喂,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脉搏有些不正常……」
「够了,够了。有时间偷偷谈恋爱,还不去看点书!」
这是把某天卡尔对我说的话改一改拿来用。但是杉森听了只是微笑。
「那你回来之后,就打算在大家的祝福之下结婚?」
「嗯。你会来道贺吧。我也会正式邀请你的。」
他难道没想过,搞不好自己不会活着回来了?
我只有十七岁。但是对我而言,要说出这种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果这样问,能听到什么好答案呢?就算我不说,他自己心里也会浮现这种可怕的念头吧。所以我不但没说出口,还故意作出愉悦的表情,很亲切地说:
「那个……那个女孩子还真可怜。怎么会跟这种食人魔似的男人……都是磨坊害的啊!」
「你说什么?你这家伙!」
「哎,该怨谁呢。听到对方说晚上到磨坊来,为什么毫无jing戒心地就去了呢?在那天以前,少年是属于少女的,但过了那天之后,少女就是属于少年的了。连月光也被少年焦躁的告白给染红。少年用甜美的唇锁住了少女的唇,让她无法开口拒绝。啊,真是凄美啊。因着双唇被窃取,少女就已经失去了zi you。就像关在笼里的鸟,又如同被缰绳捆绑的野马……」
「喂!克拉拉!给我站着!你站住,我不打你。如果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杉森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好像忘了自己jing备队长的任务,说着一些前言不对后语的话,跑来追我。我则是兴高采烈地跑上了村中大路。村人处处给予我帮助。
杉森不是脚莫名其妙被绊到,就是无缘无故撞到人,而我则是很轻松地唱着歌,最后在村人热烈的反应与期待下,差点就把那个女孩的名字说了出来……但因为他太可怜,我还是放他一马。现在先保留,下一次还可以用。
我背着装了肥油的木桶,走上了林间小路。天气好到我想吹口哨,清风吹来,舒爽得甚至都忘记了刚被杉森打到头的疼痛。但因为肥油的腥味,又把这一切全破坏掉了。我默默地走着。
那时乔薇尼突然从小路旁的树后跳了出来。
「午安!」
乔薇尼出现的时候两手放在背后,好像正摸着屁股。
「被打得很惨吧?」
被乔薇尼妈妈的手掌打,还不如被一个普通男人的拳头揍来得好些。但被锻炼了十七年的乔薇尼好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嗯。可是你为什么背着肥油桶?昨天你不是说工作已经都做了?」
「又有人订货了。是瑞兹征讨军要用的蜡烛。」
「是吗?还需要做多少?」
「我也不知道。首都来的骑士跟征讨军的指挥官们订好作战计划,才会定出消耗量吧。但依照我的想法,大概用不到多少。」
「为什么?」
乔薇尼开始跟我一起走。
「因为骑士不会来几个,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作战计划。以前因为人很多,所以需要不少蜡烛,但这次不是这样。这次的战争其实是瑞兹跟西泽的对决。所以骑士们也不需要熬夜商讨战略……因为距离大约十天的路程,所以往返算起来,大约只要一百根左右就够了。」
「嗯。应该是吧。」
乔薇尼点了点头说。
「可是昨天那个凤魂使,如果打起仗来,他是不是要骑到凤凰的背上去?」
「嗯?为什么?当然不骑。」
「咦?他不是骑在西泽背上指挥的吗?」
「那小鬼懂得什么战争。你说的是凤凰骑士。那些骑士得到了凤凰的许可,所以坐在凤凰背上。凤魂使……只不过是凤凰与人之间的媒介而已。他们只是一种象征,代表着凤凰听从人命令的契约。」
我很郑重地说明,但乔薇尼只是撇了撇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皱了一下眉头。
「唉唷,真伤脑筋。你这丫头!那我这么说好了,你住在哪里?领主所属的森林,不是吗?」
「嗯。」
「可是看守森林的人是领主本人吗?在森林里砍树、摘果实、采香菇、打猎的权利全部都是属于领主的,不是吗?」
「喔……对啊。」
「但其实看管森林的是你爸爸。懂了吗?要在这座森林里砍树、采香菇,其实不是要得到领主的许可,而是得到你爸爸的许可就行了。」
乔薇尼带着骄傲的表情点了点头。
「嗯,没错。」
「懂了吗?凤魂使虽然是凤凰的主人,但其实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拜托凤凰,你根本不用去问凤魂使。只要直接拜托凤凰就行了。西泽也是这样。因为人们说希望能消灭瑞兹,西泽听了这句话,于是自己下定决心要去打一仗。」
乔薇尼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接着她又好像冒出了什么奇特的想法,拍了一下手,说:
「那换句话说,如果我跑去找西泽,对它说:『你让我骑一下』,只要它自己答应,我就可以骑了吧?也不用得到凤魂使的允许?」
「没错。说得很对。所以凤凰跟人是直接沟通的。凤魂使什么也不用做。但是如果凤凰身边没有凤魂使在,那它根本不会去跟人沟通,看到人就会直接把人弄死。」
「就像瑞兹那样吗?」
「对……就像那个可恶东西!」
我踹了踹地上的小石块。但那石块撞到树之后,竟然又烦人地弹回我脚边,这次我用尽全力一踢,小石头就消失在树林里面了。
「别生气啦。」
「去他的,我就是不想听见那个名字!」
乔薇尼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却转过身去。一转身,乔薇尼也把视线投到了别处。我们就这样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乔薇尼突然说:
「真的要试试看吗?」
「什么?」
「要拜托西泽让我骑骑看吗?」
我的愤怒瞬间全消失了。天啊,卡兰贝勒啊!
「……西泽当然一定会让你骑的。」
「真的吗?」
「嗯。然后载你飞到高空,细细地嚼了之后再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再飞下来。大概连饱嗝也不会打一个。像你这种大小,大概吃了也不怎么饱……」
「克拉拉!你为什么每次都讲这么可怕的话?」
乔薇尼用力踩了我的脚一下,然后跑掉了。这个该死的丫头。我因为背上背着肥油桶,所以只能对她大喊。她远远地对我挥动着拳头。
该死,该死,该死,这可爱的小东西!
咦?奇怪,我发疯了吗?
我开始提炼蜡烛。
首先把处理过的动物脂肪放到水里,用微火煮着。一阵子之后,油都浮到水面上了,再把油捞起来。这个东西既烫,气味又很糟糕,所以这一花时间的步骤做起来很辛苦。将油过滤了之后,再加入腊之类的凝固剂。然后再将混和之后的东西倒进事先放了烛芯的模子里。如果烛芯是用线捻成的,点起来的火焰会非常好看,但是线很贵。所以我们将芦苇沾了油之后晒干,当作烛芯。芦苇烛芯烧起来会霹啪响,喷出火花,而且亮度也比较低,但至少材料是不要钱的。
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到yin凉处冷却,再从模子里倒出来,蜡烛就成了。虽然看起来简单到令人觉得枯燥的程度,但你自己做做看。你一定会发现这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我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不管是观察油融化的程度、抓凝固剂的量、倒油时小心不把烛芯弄断,每一件事都需要巧妙的手艺。如果运气不好,把烛芯弄断了,那么一整根蜡烛份的材料就全部要丢掉。我是花了很漫长的岁月,才学会一次就能正确注入油脂的技术。
所有重要的制作步骤都是我亲手成的。我坐在开阔的工坊中,倒着锅里的油,一面想着爸爸的事。
爸爸如果在我身边作一些指导就更好了,但是他根本连工坊的附近都不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木棍,正在院子里挥来挥去。他大概把那根棍子当成枪了,如果他还没在上面贴上自己名字,就已经算是万幸了。看到他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还挥着根棍子很诚恳地在那边「呀!啊!呀!」地大喊,就算他是我爸,我也看不下去了。
「爸!」
「都做了吗?」
「嗯。模子都倒满了。」
我们家的蜡烛模子总共有四十个。所以如果要做一百个,可得做好几遍。当然根本没有人说过要做一百个,但我猜需要量大概是这个数字。而我现在倒满了四十个蜡烛模子之后,锅子也刚好空了。因为锅里剩下的东西全部要丢掉(不能回锅再煮第二次),所以我事前大概估计了一下,使材料用得刚刚好。
这件事爸爸也看见了。因为我故意端给爸爸看。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
「……谢谢。」
我把蜡烛模子移到yin凉处,将锅子洗干净,收拾了一下材料。这段期间,爸爸还在那里「喝啊!」「哼嗨唷!」「嘿咻!」「嗨呀!」,喊着一些好像跟练习刺枪无关的口号,一面挥着棍子。
「我看得好痛苦啊。」
「你要谦虚点,好好尊敬我。别嫉妒啊。」
「要不要我跟你对练?」
「到头来,还是要骨肉相残啊。那么去弄根棍子来!」
我跑到工坊的一边选棍子,然后瞄了一眼爸爸拿的那根棍子。结果我选了特别长的又特别重的一根。爸爸的眉头一扬。
「哈哈哈。俗语说,好木匠是不挑工具的。」
我耸了耸肩,放下了刚刚选的那根棍子,然后拿起了更大的一根。
「……这该死的家伙。」
我拿起了棍子,开始在头上呼呼地旋转。我偶尔看到杉森或他的部下这么玩。
但是我还是加入了自己特有的动作。杉森到了最后会把枪举到自己腰部的高度停下来,但是我则是一个失手让棍子飞了出去,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去捡。
不管怎么样,爸爸跟我最后好不容易才能拿着木棍,站在院子中对看。在我看来,爸爸连拿木棍的架势都很不像样子。又不是拿刀,为什么要拿在胸前?他的脚则是随便站,站得很开。如果现在刺他,他连躲也躲不掉。
「你的脚并起来一点,与肩同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