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下了马齐的这一封信,并没有叫人知道。
就像是六部之中各有派别,九门提督衙门之中也多的是派系。
早年八爷党的重要成员托合齐任九门提督的时候,提督衙门多的是八爷党。如今换成了隆科多,隆科多要肃清里面的八爷党也不容易。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鄂尔泰这种很奇怪的插队人。
鄂尔泰乃是顾怀袖收的人,若四爷手底下分派系,年羹尧有年羹尧的派系,隆科多有隆科多的派系,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田文镜一类。
不过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那就是张二夫人手底下的人。
这世道,小看不得女人,看着张二夫人是没做什么事情,物色的人都是四爷的直属奴才,可到底她跟这些人有没有什么牵扯,牵扯多到什么程度,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鄂尔泰只把信封揣起来,并不看一眼,便若无其事叫人收拾了尸体,说这人当街抢劫,并且动刀,把尸体抬回衙门放着,等人来认领。
天可怜见,这奴才为马齐办了一辈子的差事,连死的时候也是在为马齐办差事。
马齐心想派人去送信儿也要不了多久,只要把信转交给合适的人,这会儿应该就已经成功了,可那奴才一直等到太阳要落山了也没回来,马齐就知道,出事了。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休息,立刻就要出去见皇帝:“皇上还没苏醒吗?”
外头守着的带刀侍卫回道:“没有圣谕,还请大人在此等候,一会儿公公回了皇上,再作定夺。”
马齐一扫外面戒备森严的情况,再一想这两日来隆科多的行为举动,顿时明白了过来。
败了……
他们败了……
颓然往那椅子上一坐,马齐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廷玉,竟然……
若早几个时辰看清楚,也就不觉得张廷玉有什么可怕,可偏偏这人的真面目,直到最后的一刻都还藏着。
此刻不仅仅是马齐,就是其余人等也是心底骇然!
之前在乾清宫外面见到的太医们,除了孙连翘跟孙之鼎以外,竟然没有一个眼熟的!
之前跟去畅春园的太医们,才是康熙用熟了的,怎么回来就换了一批?
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之前康熙看见什么戴双鱼佩的人偷听密议的事情,不正是太医们指认孙连翘吗?只是最后关头,康熙说玉佩的颜色不对……
隐隐约约,这一个局,已经浮出了水面。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骇然回过味来,昨日竟然是个偷天换日!
只可惜,迟了。
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隆科多站在寝殿之中,整个殿内竟然找不出其他人来,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消失不见,连李德全也不在。
康熙还沉沉睡着,眼见着太阳西沉,他才昏昏然醒转过来。
一睁眼,只瞧见了隆科多,康熙声音都嘶哑了,鹤发鸡皮,已然一个老人。“隆……科多?你怎么在这里……朕说过,要回宫!咳咳咳……”
隆科多一副关切的表情,只道:“皇上您别急,几位大学士都在外面,德公公端药去了,您身子不大好了,太医说病情稳定了才能走动。”
原本康熙很怀疑隆科多,可看见隆科多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渐渐将心给放下去。
实则,这一会儿隆科多的心也悬了起来。
康熙看见了窗外透进来昏黄的日光,便知道已经是下午了,他嘶哑着嗓音道:“召六部九卿……宣大学士,并张廷玉,朕大限将至,密诏定储!”
这一番话,仿佛费尽了康熙所有的心力,说完便朝着后面栽倒了过去。
张廷玉缓步进来,只朝着康熙榻前一拜:“臣张廷玉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廷玉……”
好歹来了个还信得过的,康熙扫了一眼隆科多,又问道:“王掞、马齐等人呢?”
“回皇上,几位大人提心吊胆,不久前王掞大学士晕倒在地,太医们正在救治,他们年纪都大了,便歇了一会儿……”张廷玉面不改色地说着,看了康熙脸色一眼,又扫了隆科多一眼,表情似乎带了几分踌躇。
这情形,看在康熙的眼底,俨然就是忌惮着隆科多。
只这一个眼神,张廷玉已经将康熙的心给琢磨透了,知道帝王最忌讳什么,他也要让自己成为如今康熙唯一能信任的人!
康熙开口道:“隆科多,你退下,叫李德全魏珠来!宣大学士觐见,张廷玉留下。”
隆科多道:“万岁爷,奴才恐您出什么意外——”
“提督大人!”
张廷玉忽然高声打断了隆科多的话,挺直脊背站在隆科多面前,抬手便是一指:“皇上金口玉言,乃是圣谕,提督大人支支吾吾,莫不是要抗旨不遵?!”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隆科多面色一变,又望了康熙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等隆科多一走,张廷玉紧绷着的身体似乎终于松懈了下来,很快魏珠赵昌两个伺候康熙已久的太监也进来了。
张廷玉压低了声音,只过来跟康熙说话,叹了口气:“万岁爷……先头咬舌自尽的那小太监乃是德公公的徒弟,所以臣支开他了,隆科多虽是先皇后的弟弟,可……”
康熙如何不知道?
他伸出手来拽着张廷玉,竟然悲从中来,“张英生了个好儿子,他有个好儿子啊!”
张廷玉埋下头,似乎也想起了当年许多事,他道:“皇上您先歇着,现在诸位皇子也在往畅春园赶,您……”
“不,魏珠,伺候笔墨,拟旨……咳咳咳,拟旨……”
等不及了!
康熙死死地握住了张廷玉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你,一定要——”
“微臣明白。”
张廷玉也用力地回握了康熙一下,赵昌已经过来扶着康熙,魏珠在那边御案上铺开了笔墨,空白的诏书。
一向是为康熙拟旨惯了的,现在张廷玉又站在了前面,提了笔来,顿时就透出一种从容。
兴许是他的这种从容,也兴许是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让康熙一下安心了下来。
他声音里透着暮年的陈旧,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届七旬,在位五十八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临御至二十年时……”
前面都是回溯自己这一生,想来,康熙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吧?
张廷玉下笔很沉稳,也根本没有停顿,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太多。
到底是胤禛,还是胤祯?
张廷玉写着的时候,也很想知道,遗诏以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康熙说得很慢,还在回忆自己一生,并且斟酌字句,偶有不对的西方还要张廷玉修改在圣旨上,一会儿圣旨写成,再给康熙看。
“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
说到这里,已然是一脸的沉痛,魏珠等近身伺候多年的太监,也是垂泪涕泣。
张廷玉手上一顿,同时以满文誊写方才所书遗诏,他在翰林院习清书之时,便已经精通三种文字了。
到这里,才是真正的关键点。
康熙停了好久,又剧烈咳嗽了好几声:“抚远大将军贝子皇十四子胤祯,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听见头一个字,张廷玉那眉梢,便忽然动了这么一下,他挽着袖,嘴唇微微拉开一点点,将圣旨写下,而后落了个款,康熙五十八年十一月廿三。
“皇上,遗诏已拟好。”
下面交叠放着好几张圣旨,张廷玉使魏珠取宝印,便拿着遗诏过来。
“您看看,这遗诏对吗?”
说着,张廷玉将遗诏在康熙眼前缓缓展开,上面每一个字都是康熙看惯了的馆阁体,张廷玉的字更是其中翘楚,少有人能及。
康熙仔细看着,尤其是末尾的一段,而后像是终于了了什么心愿一样,喃喃道:“对,对,正是这样才好……”
“皇上以为圣旨不错吗?”
张廷玉看上去,还跟二十几年前那样温温润润,谦谦君子。
他轻轻将遗诏收回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却轻叹了一声,难得笑得桀骜:“可微臣斗胆,以为这遗诏——不好。”
旁边魏珠等人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大印!
康熙也瞳孔剧缩,骇然望着张廷玉!
然而,张廷玉只是抬手便弃之如敝履一般,将手中的遗诏投入殿中火炉之中,声音平淡闲适:“皇上,臣昨儿晚上也拟了一封遗诏,您不妨听听?”
说着,他打袖中一取,手腕一抖,诏书打开。
张廷玉目光从容,落在诏书上,浑然不顾康熙惊怒交加的表情:“……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魏珠腿一软,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服侍着康熙的赵昌更是已经冷汗淋漓。
康熙一口气没喘上来,指着张廷玉张大了嘴,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人一样!
张廷玉忽然想起了朱三太子,想起了他门生戴名世,想起了自己经手过的一件件案子,看过的每一份卷宗……
千古一帝,百年之身,今夕……
“万岁爷,时辰到了,还请您驾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