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不谈此行去见都播之主的结果,却突然从这样一个谁都没料到的话题说起,一时节堂中一片寂静,包括李光弼在内,每一个人都不明其意。只有莫名其妙被人领到节堂外的李怀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自犯起了嘀咕。侯希逸不会真的把安禄山请求和都播联手进兵的图谋告诉杜士仪了吧?
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节堂上杜士仪突然重重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派侯希逸去见都播之主怀义可汗,竟是要请求对方与他联手,图谋我大唐江山!”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了一跳,节堂上更是一片哗然。安北大都护府精兵强将如云,再加上地处整个大唐情势最复杂的地区,一直对于其他地方的军将不太以为然。如王忠嗣这样成名极早,无论勇武军略,还是人品忠义都无可挑剔的名将,他们自也真心敬服,可对于安禄山这个三镇节度使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因为权相李林甫一力支持提拔,天子偏爱而蹿升上来的幸运胡儿,如今竟然还凌驾于自家主帅之上,简直是天子瞎了眼!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胡儿,竟然还图谋大唐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破口大骂,整个节堂中竟是一片声讨声。直到杜士仪伸手压了压,这刚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侯希逸虽曾在安禄山麾下多年,和我亦不通音信,可骨子里却仍秉承忠义。他家小为安禄山所挟,不得不来,只能将此事转告于我,希望我能够出面挽回。可是,他未免高看了我杜士仪!如果是换成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我还能据理死谏,希望陛下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谁忠谁奸,可就在不久之前,安北牙帐城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个罗希奭,胡乱调派守军,让这里守备空虚,同时还倒行逆施,放任恶徒欺凌军民,险些造成不测之祸!他罗希奭是谁?前右相李林甫的亲信,今右相杨国忠从泥潭里头捞出来的,陛下竟然不顾他曾经陷害王忠嗣,把他又派来了这里!”
杜士仪在揭开安禄山野心图谋的同时重提旧事,节堂中登时死一般的寂静,沉郁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让每一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有人想要开口,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李光弼这样统领一军的大将亦然。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命人把李怀玉叫了进来。他一路上并没有与其交谈过,但刚刚放任其在外头听,想必按照侯希逸对其慧黠灵敏的评价,李怀玉应该能够听明白其中的奥妙来。果然,李怀玉先是表明了自己乃是侯希逸的表弟,然后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安禄山种种劣迹以及野心图谋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同时又指出,这么多年来,试图到长安告御状的人不计其数,也包括很多奚人,但结果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杜士仪见李怀玉果然心领神会地将这个话题按照自己的预计推进了下去,这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此行同罗牙帐城,见到了都播怀义可汗,当面质问他为何要突然挥师西进,侵占同罗和仆固领地,可他却对我说是受安禄山之托,因为安禄山声称同罗部阿布思有叛乱之心,而仆固部乙李啜拔身在夏州,却仍指使麾下部将胁迫仆固玢叛乱,故而应其之请,先下手为强!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这是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地盘,却又和他安禄山何干?”
一顶大帽子再次扣在了安禄山头上,李怀玉接下来又证实了这个说法,这一次,文武官员自是更加怒气冲冲。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然则都播怀义可汗并不是冥顽不灵之辈,经我一再推心置腹,他业已答应,如若安禄山真的有任何逆举,他不但会从同罗和仆固退兵回去,而且会从我出兵勤王讨逆!在此之前,我会与诸位再次联名上书,参劾安禄山勾结异族染指漠北,如若陛下再不听,我等就只有等他日力挽狂澜了!”
轰——
节堂中这一次才是真正炸开了锅。杜士仪的勤王讨逆和力挽狂澜八个字,就如同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当此之际,再没有人会听不懂杜士仪的言下之意。
既然天子始终不相信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那么在联名上书参劾之外,不妨做好天子置若罔闻的准备,省得回头猝不及防。趁着人人认为漠北大乱的当口,从粮秣到军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准备起来。等到安禄山真的举起大旗反叛的时候,那么,他们就可以充当力挽狂澜的角色!
直到此时,李怀玉终于明白了侯希逸唯独把他留下的原因所在,激动过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杜士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丝惧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表哥根本不是二十年没和杜士仪往来,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断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