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地处要冲,无论水陆交通皆便利,来往商客云集,便是消息,也比旁处灵通,是以程老太公硬撑此处,便为是哪怕有人欺负他家孤儿寡妇,风声也好传得远些儿,好叫我忌惮。他能相中,旁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是以当年洪谦随着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处,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窝儿了。苏先生迷路到此处,又叫他拣着后,掂量一下儿,便也答应留下来。
不悟法师也是这般,方丈与苏先生同乘一船,每日功课毕,也好与苏先生闲话。头一日便坦承入京之因,盖因这不悟法师乃是于京中大相国寺出家,却又不乐久居京华繁荣之地,早早儿地云游四方,行至江州地方,也是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便慈渡寺里持单。寺中老住持见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门户之见,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一梦,仿佛回到大相国寺,又接昔日师兄书信,道是年齿渐老,总想坐化前再见一面。”
不悟如此坦诚,倒叫听苏先生与郦玉堂两个唏嘘起来。苏先生年岁自不用说,郦玉堂也年近五十,听到此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叹,皆触动一丝儿愁肠,因一个是学生死了儿子,一个是堂兄死了嫡长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收拾烂摊子,能有甚好心情?经此一事,三人倒生出些儿惺惺相惜之感。
郦玉堂既仰慕苏先生,又见这方丈也是一派林下风范,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苏先生,休教走失。竟常弃了坐船,倒好往这船上来。听这不悟方丈说那佛教、道教,南宗、北宗,又听不悟方丈讲经说禅。弄得七哥、八哥两个交头接耳:“亏得江州时爹不曾往慈渡寺里去,但去了,咱们少不得日日陪他与佛祖磕头,也磕出个肉髻儿来哩。”
此情此景,晚间往女眷船上住,白天往先生船上读书洪谦只拿鼻子与他们说话。他身上气息与这三个全然不同,纵是不言不语,只低头想事儿,也比这三个长吁短叹、感慨人生透着朝气。
那头不悟尚与苏先生感叹京中情势,着实令人为难。郦玉堂消息灵通些,船每过一地,便要往京中发加急文书,毋令官家等得过于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写书信与苏先生,总脱不了慰问求救之意。苏先生亦回信,请问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顾左右而言他,请先生回京详谈。
郦玉堂与不悟每与此时总要避个嫌疑,待苏先生看完信写完信,再与苏先生说京中之繁盛景致。三人皆京中住过,说些京中人常知热闹处,甚大相国寺、甚瓦子、又是甚城中河边热闹商铺。
却不知洪谦于舱房里笑得极是阴冷。
江州地处南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结冰,只是往来船只略少些儿。这一段水路行得便略顺,运河自江州城东边儿由南往北地擦过,往北不几百里,便折而向西,京师实江州西北处。往北不几日,渐便觉寒冷了起来,河面上也常见几块浮冰,却是开了春,沿岸强破了冰,以待船行。
原来这京师人口众多,四围地界之出产无以供其用度,总要各地往京中解运无数财物,以供使用。粮草是租赋解递进京,其余如各地土产,也有商贾贩卖。纵是冬日里,南方物什北运,于那未冰封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处,再转骡马货车驮运。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积过冬,实是人口太多,许多人家又囤不起这许多,只好做一天活计得一天工钱来买取。
因天冷,船上女眷开箱笼取了厚斗篷披上,又多点上炭火,时常缩于舱中不出。申氏那里,每于天好时,或邀洪家女眷过去,或携了六姐、七姐来说话。秀英等越离京近,便越想打听京中之事,事无巨细,皆想问个清楚。申氏母女几个脾气倒好,也一一解答,渐与林老安人、素姐渐得熟了。
又行不半月,京城望之时,二月十六,恰是洪谦三十四岁生日。旅途枯坐无味,能有一事可以解闷,几条船上人不免都开心起来。玉姐亲自下厨,做寿面与他爹吃,因想灯节时洪谦吃了两枚大红烧狮子头,特特取了自家私房钱来,与靠岸时,央船家往岸上买了鲜肉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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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这日晚间,天尚短,几艘船儿早早靠了岸,下了碇石,一处拴了,也不上岸,便船上吃寿酒。因郦玉堂官船宽大,便借他船,摆下寿酒来。出行外,礼法也是要守,理一道帘子来,隔出个内外,堂客内、官客外,又单与不悟方丈摆一桌素酒。
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间一丝风儿也无,天上晴空万里,一轮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五月亮十六圆,今天日子正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两团圆,又逢赴考,不出数月,再添一科进士,却是吉兆。”
玉姐金哥日间早觑了空儿与洪谦磕了头,此时便都外头秀英身旁,纵不吃寿酒,寿面还是不能少。外头因九哥起身与洪谦斟起酒来,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应,也是叫他学一学样儿。
那头苏先生见了,忽叹道:“近乡情怯,一别十数载,忽不知如何面对家人了。”不悟道:“长贞身负重责,也只好于此时感慨一二了。”郦玉堂接口道:“正是,京中局势纷繁,且……事关重大,先生界时恐无力分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只管说与我来,纵我无能为,跑个腿儿还是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