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说着怕责骂,脸上却笑意盈盈,丝毫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林信闻言,不由哂然一笑,众人相携往主帐走去。入主帐之前,更是屏退了众人,留绝对可信的精兵与死士守在门外,坐于李准左下首,与林信面对面的许徽才问:“季允叔叔,壶关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准斟酌了好一会儿言辞,才吐出一句:“事情……颇为棘手。”
若让人听见李准此时的声音,必会大吃一惊,因为与方才的沙哑低沉相比,他说这句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带上了吴地特有的婉转,以及努力学习官话,却摆脱不了多年吴语烙印在生命深处,所带来的含糊不清。
世人皆知,李准讷于言辞,旁人说十句,他可能就应一个字。与他相熟之人自然以为他本性如此,不熟之人只会说他孤高自许,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李准鲜少开口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为掩饰这一身地道的吴语——他是正宗的南人。
北人南迁,极好理解;南人北逃,必有缘由,且多半是开罪了世家,李准自然也不例外。
他本是吴兴郡人,家中有二十亩水田,三十亩旱田,产出颇丰。父母又极为勤劳朴实,男耕女织,纵江南苛捐杂税极多,但他们家缴了税与租调之后,尚有些许盈余,一家人过着稍显清苦,却和和美美的日子。未曾想到,一世家庶子看中了他们家的良田,强买不成之后,就将他父亲打成重伤。母亲与大哥去告官,被乱棍打出不说,后来还被官府罗织了个罪名给拿了起来,全家良田尽归对方所有。
他二哥气不过,将柴刀留给两个弟弟,让他们快点逃。自己则拎着一柄铁锹,将那世家庶子的脑壳开了花。李准与他的三哥一路逃亡,露宿过野外,感染过时疫,差点被人抓去吃……李准命大,挣扎着活了下来,他唯一的亲人却永远离他而去。是以对李准来说,带兵将他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并慧眼识珠,一路提拔他的许泽,说是有再造之恩,为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为免旁人从他的吴语之中,查到他的身份,勒令他回归原籍,李准遵从许泽的吩咐,尽量少说话。纵然说,也会刻意压低声音,不露出太过明显的痕迹,久而久之,就成了旁人印象中的孤高。
见李准说事情有些棘手,许徽将信将疑,因为她知道,李准能成为壶关守将,将才是一,忠心是二,于内政与斗争之上,却是毫无建树的。所以她做出担忧的神色,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林信:“就连季诚叔叔,也觉得棘手,毫无办法?”
她要来壶关,自然做足了功课,明白壶关最重要得,只有三个人——县令许利、县尉李准,以及白丁林信。
林信原先不过是一普通道观的烧火道童,与许多幸运的孩童一样,为混口饭吃,过着起早天黑,成日做苦力的清苦日子。与旁人不同得是,他有极强的上进心,且记忆力极佳。几年道观待下来,零零碎碎,拼拼凑凑,竟将几部重要道经,以及皮毛的风水堪舆之术学了七七八八。
待胡人入侵,富庶的道观自然是对方的进攻目标,趁着大家惶恐不安的时候,他偷偷去藏书阁,卷了几本书帛,趁乱逃出,一路向东南走去。同时摆出算命的摊子,靠自己察言观色与漫天胡扯的本事混口饭吃,有时还兼任不靠谱的游方郎中。这样一边走,一边混,一边学,慢慢地过了好些年,林信竟在风水堪舆之上也有了些微的成就,虽然是野路子,却完全不逊于家学渊源的“大师”。
当然,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若非许泽觉得这人有用,将他提出了大牢,林信早就为自己胡乱开的方子,给人偿命去了。
许泽不予林信任何官职,又将他放到壶关,就是看重林信对天文地理,尤其是地理的了解,以及三教九流都能混得开,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本事,以及厚如墙壁的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
林信、李准与许利三人隐隐互相牵制,又不经意间通力合作,才能让壶关如铁桶一般。所以,若要问一些隐私魍魉之事,纵然壶关县令许亨,也没有林信这个白丁了解得清楚。
林信收敛起轻浮的表情,正色道:“信不过有些小聪明,远远不及郎主深谋远虑。既郎主说女郎能解决此事,信就先不妄作论断,影响女郎的判断,而是先将前因后果说明白,让女郎自己斟酌,如何?”
许徽权衡片刻,轻轻颌首:“季诚叔叔请说。”
“事情的起因,要归于去年的旱灾与蝗灾。”林信缓缓道,“女郎应该也知道,北地蝗灾四起,民不聊生,纷纷往江南逃窜,亦有许多流民,往我上党赶来。府君仁厚,收容流民,让他们得以活命。”
这件事情,许泽与许徽讨论过具体方法,许徽自然不会陌生,所以她很快就接话道:“但祖父也说了,诸县之中,位于边界的高都、阳阿、谷远、涅县等地,多收容流民亦无妨。而位于腹地的长子、泫氏、襄垣等地,便应谨慎行事,宁缺毋滥。壶关乃军事重镇,我记得三位叔叔也被祖父重点嘱咐过,不可贸然收留流民,纵然迫不得已,也不能超过县中百姓数量的半成。更何况,壶关西北两面都被诸郡所阻,东面为富饶的青徐二州,断没有大批流民从那边过来的道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