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四年秋,农历九月十三,燕国质子姬丹不胜一朝之愤,怨而亡归,秦政下令封闭函谷关。
农历九月十七,张元驹带领五百驻城秦兵撤离灵运城。
是日,一众秦兵衣黑衣,披玄甲,持长枪,负劲弓,胯下骏马,列成一纵长队如威猛玄蛇,跨过石桥,窄巷,城门,浩浩汤汤远去无踪。
坊间传言万千,有秦赵肥下之战后秦国元气大伤说,有秦国蛇吞象被三晋联盟赶回函谷关说,或三人成虎,或空穴来风。总之,百姓们俱都欢欣鼓舞,在这样一个只要不参军,几乎一辈子都在家乡生老病死的年代里,人的眼界不过一城一池之间。
对于他们而言,税负减少,徭役降低,只要一日三餐能够吃饱喝足,秦军撤军的因由根本无足轻重。人生苦乐如同自然的风云变幻,俱是听天由命。
另一边,撤走的秦兵们也很开心。少小离家,征程数十载,战场上侥幸捡回一条命。暂时不打仗了,却被派到离家千里的地方,一连数年戍守关口,大多数人几乎都已忘了家的模样。
征衣早已补丁遍布,家书不知遗失在何处,老父老母身体是否康健,阿姊是否已经嫁作人妇?最怕终能归家时,堂前徒留青苔苍苍的锅碗瓢盆,等待自己的只是千万座荒山之中,一座长满野草的孤坟。
出来打仗,有几个平头百姓是为了家国天下?一生所求,不过是解甲时,四肢健全,袍泽无殇。若能走运拿到一两个人头,那么全家老小好几年徭役可免,奴隶们脱离奴籍,也算幸福。然而战场狼烟,去日苦多,谁也看不清茫茫前路。
各人有各人的感慨,天下间快乐与愁苦多如恒河沙数。
最难过的反而是张元驹,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色军装威风凛凛,或许是由于宿醉,整个人神采恹恹。咯噔咯噔,晃晃悠悠走出城门,这才如梦初醒,爬下马来跌在地,顺手抓了一抔干成砂砾的黄土,颤抖着塞进小皮兜里。
他看着城门,那“灵运城”三个字,还是十多年前荌娘去世时,他蒙着汴阳君的字迹,一斧一凿刻上去的。
作为一名从底层一步步凭借战功爬上来的军人,张元驹比谁都要在乎自己今日的成就,即使是对于昔日的恩人,也只能趁着月色,胡乱撒一通酒疯,若有似无地传递出危险临近的讯号。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能做的只有抓一抔黄土。
最盼的,是来日战场上莫与君相遇;最怕的,却也是来日战场上不与君相遇。
韩樘恨毒了驻城的秦军,他自幼生长在他们阴影之下,用尽所有想象,幻想父亲受人欺凌时的苦痛,仿佛那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一样,唯有如此才能以仇恨鞭策自己迅速成长。他不愿意理解韩原理智的抉择以及与秦军迂回的较量,他不愿,认清这世界真实的复杂面目。
在这一天,他却也没感到多少快乐。风云变幻中,这名孩童隐约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以及另一个更加困难的时代的到来。
陈铬的窗台仿佛是一个百宝箱,每当他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都会发现一支小小的竹篮,有时是鲜红欲滴的蛇莓,有时是乌红可爱的山楂,有时是去了壳的毛栗。
每次他撑大了眼睛想看看是谁放得,却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就好像院子里的某处藏了一个会魔法的拇指姑娘。他翻箱倒柜,倒着靴子,却也没能把她给找出来。
或许是个拇指男孩?毒不死他,找不到也就算了。
这时候,心大如斗的陈铬最自在,吃着山楂,与韩樘一起偷偷扒在城头的女墙上,望着秦军骑兵踏过后,留下的一路尘烟。
韩樘双目滚圆,骨碌碌地转,问:“你所言的‘丧尸’,到底是真是假?”
陈铬抛起一个果子,想用嘴巴接住,却一个不留神差点跟韩樘面对面撞在一起,弄得对方小脸通红。这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用手一捞,将山楂塞进嘴里,答:“千真万确,本来我以为那天过后一切都会结束,没想到事情反而变得更加糟糕。反正几千年后,我们都完蛋了,你信么?”
韩樘手中握刀,倏然抬头,目光锋芒毕露,道:“信!”
陈铬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韩樘咬牙:“守护汴阳,是太奶奶传给我的责任,绝不让任何东西染指我的汴阳。”
陈铬忽然想明白什么,说:“你太奶奶留给你的责任,唔……她把她的基因也传给你了么?你也是妖?”
韩樘咬牙,不语。
陈铬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妖就妖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妖比人的寿命长,比人的身体强壮。嗯,你看,北辰也是妖怪,他不是过得好好的?”
韩樘像只被戳破的气球,没了脾气,道:“真是个头脑简单的,我这样,怎能与北辰相比?”
陈铬单手换过他的肩膀,将小孩搂在怀里,脸贴着脸,道:“我知道,莫名其妙地受人白眼这种事,确实让人特别郁闷。不开心的事就不要说了,回去找李星阑商量一下,必须要做好跟丧尸战斗的准备。”
韩樘脸颊泛红,手忙脚乱地推开他,整理衣衫,道:“你这人……真是……我看你从小到大,必定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回!”
陈铬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说:“什么没受过委屈?!我哥煮粥的时候老是把白糖和食盐弄错,我们是南方人!还有啊……你是什么妖?”
韩樘懒得理他,陈铬悄悄跑上前,一手捞住韩樘的脖子,在他下巴上薅了一把。韩樘猝不及防,如遭雷击,发出一声炸毛的“喵”声。
陈铬:“哈哈哈我早就应该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