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他沉声低喝,就是在家里,也没有几个人会违逆自己的意愿吧,父母,孩子,当然,还有无论自己用怎么样的语气,说什么样的话语都无法抹去她脸上那抹浅浅笑意的人。
“庄生,该吃饭了。”“庄生,洗洗脸吧。”“庄生,这次孩子被夫子奖了,你抱抱他吧。”她总是会用这种温顺带着一丝哀求的声音让自己不禁去听,去做。即使再也不是新娘子,她那柔柔的目光却总能进入自己的心。
“庄生,庆功宴上,你喝的少一点,不然小洁会不喜欢你这个爸爸。”小洁!一想起自己那个调皮可爱的小女儿,他那张威武粗犷的脸上就泛起丝丝的柔情。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总会黏在自己身上,仿佛一辈子都不肯再下来的女儿竟然开始用刚刚摆脱含糊不清的语调的那种正在牙牙学语的滑稽的声音大声让自己刮胡子,还有···不许喝酒。只要听到那个最麻烦的小祖宗的声音他就倍感头疼。在他的理解中,一个男人存在的价值就在于他能喝多少酒。但就是为了让那个总会揪着自己头发,挂在脖子上荡秋千的的小家伙肯多在自己身上待一会儿,他把以前从来都不以为然的毛病全都改了过来,当然,如果要说幕后主使,他那个温婉的几乎从来都不曾大声责备过自己的妻子当然功不可没。
最令他懊丧的是,就连那个小天使出生的时候自己竟然也没来得及赶回来。当他气喘吁吁的拿着一根半秃的马鞭从堂屋冲进来时,那个还根本不知道叫自己爸爸的小家伙已经半伸着舌头,在妻的怀里偷偷打呼噜。
“庄生,就叫她洁吧···”原本他还想要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威仪来对那个乳名再推敲一番,但看到妻那张略显苍白却根本掩盖不住幸福的脸,冲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嗯,是个好名字。”
可就是那个柔弱的,似乎就连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吹倒的妻竟然会如此艰难的追着自己凭着一个人的力量跑到了万里之遥的边塞!她的刚毅,坚定跟执着,无论哪一种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都可以称作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时竟会如此夺目耀眼。仿佛就连正在交战的双方都不愿去打破深藏在每个人心中的这份宁静,城头上的弓箭手卯足力气把弓拉到满弦,如雀鸟般密密麻麻飞过的箭簇后,只有稀稀落落的掉在他们身边几根。
“···你···瘦了,”她没有听自己的话。她从来都是很听自己话的,无论自己说了什么,对或是错,她总不会跟自己争辩。她只会默默地把认为正确的一部分,偷偷加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不要说话,”大汉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根本不知道为何颤抖,透胸而过的长箭就在离心口不足一分的位置上险险的停住。他为什么要颤抖?即使在阵前杀人如麻,斩获敌人首级无数的他也丝毫没有因为刀口卷刃而害怕过,那他现在,为什么还会感到害怕?
冰凉的手,轻轻抚过自己满是泥汗的脸。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那个声音在耳边回响:“你···瘦了······”
这是一片同时凝集着绝望和希望的战场。胜利的一方将获得永恒的荣誉,失败的一方将失去生命的一切,这同样是一片拥挤着无数人梦想的地方,大破敌阵,斩杀酋首,立不朽之功业,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时!可是,有几人曾想过,自己,真的会如此幸运吗?
但那时,就连自己都是那么确信,自己一定会得到那份只属于英雄的那份骄傲吧。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以后会怎样。军中惯例。若非是如命令般准确的事情是不能说出来的。或许在上一刻做着将军梦,下一刻便会成为战场上的孤魂。即使知道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面孔不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使知道,在下一次大战之后,会有更多更多的人退出这场只属于英雄的角逐。但是自己,却依然不曾想要放弃过。
离关会战,自己已是前锋首将。回王亲征,下离关而觊觎中原,北越冀州,草肥水美的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可这一战后,五万将士中究竟能有几人高奏凯歌还?衣锦还乡,是多少人苦苦追寻的梦想,可是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他太想做到。自己已是前锋将军,功成名就只差那么一步,可是就那么一步,却也遥不可及。在外带兵,难免顾及到家里,本以为根本不会有事,每次回来,身上却不免添上几分伤疤,虽然已经早早的愈合,看她惊恐如小兽般的眼神,看她惨白着脸整曰为他担惊受怕,看在夜深露寒之时在门外向外踮着脚的望啊望,他的心中便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什么时候自己可以不用再去打仗啊。洁已经三岁了,自己都还没有像个父亲一样为她好好庆祝一番,妻每次都想让自己在中秋陪陪她,可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兑现。这次大胜之后,应该可以好好在家陪她了吧。摸摸怀中的玉镯,冰凉的感觉中总有种丝丝缕缕的温暖。
回王骄兵,不可一世,攻下离关之险便以为手握天下。当夜,七皇子麾下的五万将士便悄悄来到离关下大军中。军中主将本是个酒囊饭袋之人,未曾寒暄便献上一脸谄媚的笑意:“殿下远道而来,劳顿之苦还是先在这里休憩几曰······”
皇子脸色冷峻,任谁都可以预料到那个不理军务的将军会被重重责罚。却不想那个满脸风尘的人冷冷的扫过那个人一眼之后,突然笑了,“那就先谢过将军了。”然后目光突然转冷:“准备攻城,今夜一定要拿下那个守将的人头!”
呜咽的号角在夕阳终于完全没入西山后便再次吹响,已经准备好的火把明晃晃的亮起一片,看着关上惊慌失措的面孔,他突然有种想发笑的感觉,手臂无声的挥了一下,一簇簇闪着寒光的箭头仿佛是对月呜号的巨狼露出的一排排白森森的牙齿,毫不掩饰的将无声的杀气对准那仿佛耸立在半空中的如小城一般的关塞。
七皇子手下的士兵永远都不会惜命。面对那座缓缓打开的城门,弓箭手井然有序的退到一旁——既然对方这么痛快的接受了自己的挑战,那么,就该轮到自己上场了吧。长剑猛地出鞘,无数兵戈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道朦胧的弧线。在看到那个正要与自己交手的将军不披甲胄便醉醺醺的跨着一匹无鞍马前来迎敌,就连他身边那几个传令兵都不禁咧开了嘴。
“杀!”他只说了一个字。
锋利的长剑瞬间削过那个将军的颈,颅中喷出的血足足有一尺高,看到那颗头颅在自己马前滚动的样子,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果然,这里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望着半空中的那轮明月,他放声大笑,好久都不曾这么痛快过了。
直到那匹马驮着主人的尸体跑回己阵,回人的士兵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虽然定军鼓又开始嗡嗡作响,不过那些根本听不懂的鼓噪声却在瞬间变得小了很多。
手持着剑的他仿佛是一个来自九幽的恶魔,在敌阵中来回冲突,身上的甲胄渐渐多了一些细小的裂痕,就连那把长剑也在跟回人骑兵的弯刀格挡之下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缺口。
第一次。在自己印象中那还是第一次,在向来都不畏生死的回人眼中出现了一种恐惧的东西。已经分不清有多少的敌人倒在他的剑下,已经分不清有多少人在这种激烈的拼杀中丧命,骁勇的骑兵跟剽悍的步兵混在一起,到处都是寒光闪闪的刀刃,到处都是在做殊死相搏的人。关口太窄,踩着脚滑的尸体便由着双方士卒往两边踢踩,褐色的土地,渐渐被红色的血泡的稀软。
面对仿佛不顾自己死活,一个劲的想要跟对手同归于尽的大周军,回人终于从刚开始的骄横,变得犹豫,惶恐而不知所措,最后不顾军官的鞭打刀砍,一个劲的朝着那座小小的关口挤了过去。他双眼赤红,仿若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在打量着这些初来人间的美食般的盯着那座小小的关隘,仿佛自己的世界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不要过去!”多年之后,他还能记得那一袭白衣在昏暗的战场上仿若一朵金莲在华光四射的明月下凄然绽放,仿佛要涤荡尽这整个世界的血污般夺目耀眼。